出梅入伏,天气似乎变得酷热难当了,这很自然地让人想起《诗经·豳风·七月》里的诗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里的“流火”本意是指一种天文现象,现在的人们却常常误用它来形容暑热。可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面对骄阳高照,耳绕鸣蝉聒噪,消暑纳凉无疑成为人生的惬意之事;如果能来一根香蕉绿豆冰棒或者一口冰镇红瓤西瓜,那真可谓:“美极了”“爽透了”!
当然,这是童年时期和少年时代的真切感受。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没有电扇摇头和空调轻拂的炎炎夏日,一把蒲扇、一张竹床、一盆井水,在乡村绝非司空见怪的现象。蒲扇在闲暇时是基本不会离手的,我们口中还念念有词:“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有人问我借,要过八月中;扇子扇凉风,时时在手中,谁要来借扇,请问主人公;扇子扇凉风,打马过桥东,要问我是谁,扇子老公公。”高低不等的竹制凉床,大多一溜儿摆放在村前的晒谷场上,每每夜幕降临,打着赤条、穿着肚兜的孩童们便会趋之若鹜地赶往那里,并争先恐后地抢占有利位置,这是因为晚饭过后还有《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故事大会呢。井水一般情况下是备用,将清洗过后的瓜果浸入其中,随后拿起食用,顿觉味蕾全被打开,要多开胃就有多开胃,要多熨帖就有多熨帖……
在蒲扇的轻摇中细数漫天繁星挪移,在竹床的舒坦里聆听妖魔鬼怪纷呈,在井水的浸润下品尝沧桑人生五味,走出乡村、走上社会的我们,对纳凉品质的追求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不同。有人推崇李太白的旷达潇洒:“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夏日山中》);有人喜欢梅尧臣的寺院寻幽:“高树秋声早,长廊暑气微。不须何朔饮,煮茗自忘归”(《中伏日妙觉寺避暑》);有人仿效孟浩然的亭楼闲适:“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夏日南亭怀辛大》)……
而对于平时就喜爱附庸风雅的我来说,则乐意苦守一盏台灯,轻啜一口香茗,到书中去寻一份清爽,陪墨客去纳一份清凉。记得刚大学毕业那几年,我被分配在远离故乡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谋生,白天忙忙碌碌倒也过得比较充实,即使日上三竿、地上冒烟,也仗着身强体壮而无所畏惧。可夏夜漫长,加上蜗居的宿舍又在西晒的位置,呆在室内犹如关于闷罐之中,片刻工夫便会汗流浃背,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在“蒸桑拿”。不过,我时刻牢记古人“读书遣长夏,乐而忘暑热”的谆谆教诲,或畅游书海,那字里行间似有小南风悠悠飘来;或奋笔疾书,那点横撇捺里犹有细细清泉汩汩涌出,一颗原本浮躁的心也开始渐渐舒展平和下来。此时如果抬头望窗,你定会觉得那皎洁的月光,明澈如情人的眼眸;此刻如果侧耳细听,你定会感悟那起伏的蛙鸣,亢奋如催人的号角。汗珠早已滚落地下,酷热已经不见踪影,这份宁静与淡泊,这份优雅与闲情,非读书人所不能领悟也!
及至中年过后,无论是所处的社会环境还是殷实的家庭条件,对于纳凉来说并非奢侈之事。且不说山中避暑、水边度假、林下吸氧,单那温度可以随意设置的空调,就将室内与室外隔成了迥然有别的两个世界:一个热浪灼人,一个别有洞天。其实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还另有一番天地,这就是古人所崇尚的“心静自然凉”,白居易的《消暑诗》便是最好的佐证:“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不错,心静是一种境界,也是一种智慧,正如老子所云:“致虚极,守静笃”“静为躁君”——静可以克服人身上的躁气;《大学》亦曰:“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也就是说,静是安定、思虑和有所得的基础。所以,阅透了红尘,经历了沧桑,拒绝了喧嚣,精神上的“纳凉”才是人生的大美。
纳清风之凉,可以爽肌肤;纳书香之凉,可以长见识;纳精神之凉,可以涤烦忧。无论是哪一种方式,于我而言都是最美的感受,根本不必考虑“人人避暑走若狂”,抑或“携杖来追柳外凉”,仅此就足矣,享此即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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