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山月边

夏日，多风雅。风雅事之一，便是踏月山行。

那些年，我居住乡下，村庄是一小山村。我住村西头，向西不远处，就是一座山，村人谓之“西山”。严格意义上，西山并非是山，而是一道岭，横亘于村庄之西。

山不高，易攀援。于是，每到风清月白之夜，我就喜欢踏月西山。

月初出，黄润皴染山之东坡，我便推门出户。村口，尚处在黄昏的暗黑之中，西山东坡却已被月光寸寸照亮。沿山道缓缓而行，渐渐走出黑暗，走进月光里。亮白的月光，照亮了前方，也照亮了身边的一切。

山坡下，山道边是一块块的庄稼地。盛夏时节，庄稼长得茂盛，郁郁葱葱，纵是明月朗照，看上去仍然呈现出一种黑魆魆的幽深感。那些庄稼仿佛正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努力地向着生命的深处、高处生长。

向上走，坡度升高，身边没有了庄稼地，只有高低参差的萋萋芳草。月光洒在杂草上，如水波浮泛一般，涟漪轻漾，漾出丝丝缕缕的青草香。青草的香，是一种润润的青涩味道，蕴着大地的沉厚、露珠的清冽，还有青草本身的生命力量。

草虫杂鸣，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急骤时则飘洒如雨。偶然的间歇，只有几只虫唧唧而鸣，鸣声如歌，清脆辽远，给人一份熨帖的美好享受。虫鸣唤醒了夏夜的宁静，遥远处传来声声夜枭的叫声。举首上望，头顶上不断有蝙蝠闪烁飞过，鬼魅一般，给这个夏夜平添了一份幽俏和魅惑。

低头脚下，月光很亮。很亮的月光，向前铺出一条银白的山道……

道边，开始出现树木。树木不多，更谈不上密集，只是高高低低、疏疏落落。我喜欢这种“疏落”， “疏落”生成了一种参差错落之美。不断有树影投下，在路边生成一片片暗影，恰似黑暗的音符在大地的琴弦上跳跃。

遇到树叶特别密集的树木，我童心油然，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投向树端，只因我推测密叶间，定然有宿鸟存焉。果也如此，石块击中，宿鸟受惊，霍然飞出，扑楞楞扑楞楞，纷然飞去，飞向月光里……但过不了多久，鸟儿们又会渐次飞还，重新宿于那棵大树上。不过，宿鸟惊飞的那一刹那也真美——月光下，一朵花儿华丽绽放。

山顶上，是一条贯通南北的碎石山路。我喜欢在这条碎石路上徘徊、流连。

一趟趟，来回走着，路边的疏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行走于树影中，心便也生出一份影子般的飘逸感。我会选择一个更高的位置站定，向山下眺望，这种眺望似乎让我变得“高大”起来，心里有了一份佛家“独坐大雄峰”的巍然感。向山下望去，看到的是满目的月光：山坡上、草地上、庄稼上，真正是月光如水，汪汪泱泱，弥目莹白，快然心意，感觉满身心都是亮堂堂的。

我更喜欢选择一块青草地，仰躺在上面。双手作枕，身下是绒绒的芳草，草香弥漫，清芬裹住了我的身心。我什么也不做，亦不作刻意想，任思绪悠然……只是静静地仰首望天，望着天上的一颗圆月，望着偶或飘过的一片白云，望向苍苍茫茫的天空深处……内心于是变得安宁、变得圣洁、变得一派祥和，就感觉人世间一切皆好。

多年之后，我读到“元四家”之一、画家吴镇的一首《渔父词》：“几年情况属渔舟，人在船中酒在前。山兀兀，水涓涓，一曲清歌山月边。”“一曲清歌山月边”，真好。山月清歌，清歌唱山月，山月亦是一首清歌。所不同者，吴镇是荡舟水中，而我是踏月山行。而“一曲清歌山月边”的那份诗情画意，却是殊途同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