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中的人生百态

我可是个携有贪吃基因的人，打小就已鉴定。且味蕾开发得早，说话还没一句扯顺溜时，就尝过院外那家老妇卖的咸油茶。

年龄稍增，小短腿带动身体，直奔大人身后，跟着吃遍了烧肥肠、回锅肉、卤鸭掌、泡凤爪、糖醋排骨与清蒸鱼。是亲戚朋友口中响当当的“小好吃嘴”。赴宴，哪道凉拌菜搁少搁多酱醋糖——小孩儿口直堵不住，跑火车不拐弯儿，桌上就叨开——落了个什么下场呢？管娃娃的见不得，就出马，操起筷子直敲你碗沿，给了个眼刀震慑后，堆起笑，向主人赔个不是。

如今回想无数次这番经历，拼劲儿想，也只浮出味蕾间的记忆了。至于其它各种自讨苦吃感受云云，往往空白。真是应验了所谓“记吃不记打”。

大了，母亲还笑着问我：“你还记得小时候不，你爸跟你抢鸡脑壳，你没抢赢，哭着喊‘我长大一定要发明长九个脑壳的鸡！’”

“是哦。”我应下来。那个“小好吃嘴”只是在年岁渐长、以及在慢慢探求怎样成为真的“好吃嘴”罢了。

说到口腹之欲，古今圣贤没少承认过，但总有人拿孔圣人什么“小人谋食”“君子谋道”来戳你脊梁骨。话没记错，但引述者歪了理。食欲，人皆有之，天下人谁都逃不掉。吃喝仅仅是吃喝，且抛下所有责任跑去猎食，这是小人，没得逃。但若在吃喝中能体悟到物里物外的乐趣，就不该视其小人行为了——这不也是君子干的事？非但没有暴食粮肉，反而以道食之，或食以得道，就“身正不怕影子斜”。况且，何不以此为一人生之乐呢？

在吃喝本质处，古人其实早已钻了个透。否则为何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千百年战乱离散，却照样能流传祖宗们极为丰富的食谱呢？“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是经历史考量过的。昏黑寂夜，离乡异客，吊杯酒，配油酥花生米（可别说我老气），有滋有味，吃得心里一轮明月升起，怕甚么孤苦伶仃呢？这就是食反馈予人的温情所在了——愁绪万千，姑且往吃上靠，就易被捋顺、排解。

既当作人生之乐，有暂解百愁，吃这件本平常的事，履行生存维稳的功能外，多添了几分闲趣。说成了闲趣，就须有那种悠然的劲儿，得慢，不可囫囵吞枣。慢吃到那种沉稳得住的境界，就和喝茶、篆刻、作画、对弈、弹琴之类无多大差别，得品。品就要慢慢积累经验，有动有静，有张有弛，力度控制有度，富有韵律。实际上，在精神层面寻求乐趣的爱好，几乎都须修炼这般。

除此之外，吃，若想吃出无尽乐趣，尽管展现真性情。木讷地夹起眼前食物，“健康”地细嚼慢咽，如此不断重复，面无改色，毫无波澜，与夹起一筷子食物入口，喜上眉头，甚至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两种反应相比，效果还是不同的。倒也不是说克制住自己就不行，但人难在称心美食面前撒谎——倘若心口不一，身上动作小细节足以把系列心理暴露无遗。山珍海味也好，山肴野蔌也可，只要合胃口，吃得坦诚爽快，酣畅淋漓，也会浑身轻松，卸下平日烦恼。故面对美食，不如全心放下伪装，以真性情处之。

说到这儿，我便想起一位密友，一吃着对准她心意的美味佳肴，整个人精神焕发，眼睛贼亮，想法就跟沸腾了的水里的气泡似的，蹭蹭往上冒，“咕噜咕噜”一阵子给你倒出各种想法。说到点子上，恨不得撸起袖子，抓个茶杯权当一番“青梅煮酒”。她口若悬河，谈起科学一片憧憬，谈起历史又不由得一阵唏嘘；谈起恶象皱眉舍得批判，谈起贤事提声表露赤子之心。这可真谓真性情，且许多感悟，可不是由吃引出来的吗？——吃而窥道。“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纵享无穷之乐。

佛家讲究“一树一菩提”，我最后倒提出新想法，一吃贯身心。吃，又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