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帖（下）

干净的土地，干净的人心，谁都想占领。蓝眼睛的传教士，用脚步丈量万里之遥，将《圣经》驮在马背上，将生命的主儿驮在马背上，与怒江结盟，在高原的胸膛上共生共存。容得下异己，容得下各方神，才可谓大。野性生长的民族，不再挣扎于迷雾。教堂里，目不识丁的人，唇间飞出华丽诗篇。刚刚放下农具的人，收获精神领域的金秋。唱吧，尽情地唱吧，江水会一直鼓掌。教堂外的坟墓里，埋着永不腐烂的神骨。

无需高档乐器，一片绿叶足以吹出天籁之音，传递洁白如雪之情。江边的男女，把三生三世作为爱情的信物。丢到水里的石头浮起来，真心，天地可鉴。月光飘香，不油嘴滑舌，对视一眼，便永恒。篝火燃起，亲友见证，碧罗雪山见证，怒江见证，举杯，喝下热乎乎的同心酒，生命的力量让大地摇动，不再畏惧生死，一起上刀山下火海。

夜里行走，难免染上黑；白天行走，难免染上灰；风里行走，难免染上病；世间行走，难免染上愁。莫怕，莫急，脱下棉袄，脱下生命的伪装，露出或白嫩或衰老的肌肤，露出神赐的骨骼，露出最真实的自己。将阳光兑在水里，将歌声兑在水里，将春色兑在水里，让一条江，从自己的身上流过，或提着江，从头浇到脚，洗去暗斑和污渍，洗去苦闷和烦恼，洗去嘈杂和恶念，然后跟雄鹰借一对翅膀，跟蝴蝶借一件彩衣，穿行在神一样的高度，穿行在梦一样的辽远里，身后山花吐艳。

多灾多难的年代，人们被饥饿和寒冷折磨。这是必须要忍受的惩罚，这是必须要面对的劫数。有悲悯之心的江，眼含泪，又不能擅自篡改天意，故偷偷地将禅机刻在绿叶上，可还没被人们领悟，绿叶就已枯萎和飘落；又刻在兽皮上，依旧不行，兽皮要么腐烂太快，要么被火无情地吞噬；最后刻在崖壁上，人们从中推开文明和幸福之门。暗含禅机的符号还在，那是打开记忆的密码，也是打开未来的密码，只是很少有人能破解。

偷渡者，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亡命的，有贩毒的，有被灾难追赶的，有被利益引诱的，有年老的，有年少的，也有孕妇。同样一条江，有时成为一些人的索命绳，有时成为另一些人的救命绳和黄金绳。有诅咒掷入江心，有赞扬掷入江心，江水不曾停留，以同一种速度，流过白天和黑夜；以同一种温度，流过英雄纪念碑和盗匪的窝棚。迷途的羔羊，需要给它一点宽容和时间。世间总有一些人，会无视一条江的存在和意义，会将一条江的好意和成全，当作走向深渊的资本。其实，从此岸偷渡到彼岸，都比较容易，而要从彼岸偷渡回此岸，必须先饮完船底下的浑水，再吞下浑水中自己点燃的烈火和埋藏的尖刀。

创伤总是有，失望总是有，落寞总是有，可从未对大地和人类失去过信心。被打断的骨头，自己接起；被挖走的肌肉，自己重新生长。民族与民族在波涛中交汇，不同的语言，相同的心声；朝代与朝代在波涛中交汇，不同的旗帜，相同的信念；国家与国家在波涛中交汇，不同的姓氏，相同的血脉。站立的水，是神杖；腾飞的水，是神龙；匍匐的水，是神符，所贴之处，灾害寸草不生。

人心的战场，弥漫着硝烟，擦拭不净。总以为可以稍作歇息的江，又被枪声惊扰。子弹从看不透的眼睛里射出，击中太阳的脑门。谁代表正义，谁代表邪恶，很难分清。所谓的声明，所谓的证词，也许都埋着炸弹。牺牲的人和活着的人，分不出高矮，说不清谁幸运。寒骨，葬于一座山，还是葬于一粒尘埃，没有区别。黄昏的裹尸布，盖不住庞大的死亡。密不透风的森林里，有响动，不知是暗杀潜行的光明者，还是大地的子宫在分娩新生命。江水探视完，摇摇头，又点点头，悄悄地离开。

怒江，走过大半个人间，完成神的使命。百感交集，蘸着哭，蘸着笑，蘸着血，蘸着泪，写下一片蓝色的海，这是呈给神的奏折，里面有载着希望的帆船，有怀着图谋不轨之心的暗礁，有圣人在修道，有凡人在劳作，有恶人在行凶，有谦和的鱼王和蛟龙，有猖狂的虾兵和蟹将，有童话的甜味，有腐肉的臭味，有岁月的咸味。怒江，没再返回神的指尖，而是以神的姿态，留在众生的心头，分别以日月为天平的两端，称量不断变换的善与恶，悲与欢，再以怒目来平衡。

总有一些人和事，要被江水带走；总有一些泥土和沙石，要被江水带走；总有一些情债和恩怨，要被江水带走。或超度，或一笔勾销，或到远方赎回良知，赎回圣洁和博爱，赎回友善和诺言。总有一些生机和活力，要被江水留下；总有一些星光和暖风，要被江水留下；总有一些神像和经书，要被江水留下。种子破土的声音，很响亮，惊醒蛰伏的万物。云朵的筛子，来回摇摆，最有质感、最纯净的阳光，落入日子的根部，矮下去的人间，节节长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