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失去巢穴,从眼前飞过,掷下一声哀鸣,把翼叔刚刚抚平的心湖再一次搅乱,翻起阵阵波涛。
忠义是翼叔的本性,已植入骨头。放眼望去,一切已被颠覆,山峰不再是原来的颜色,流水不再是原来的声音,太阳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故土背叛了他,或者说抛弃了他,他独自留在历史的暗角,承受痛苦的撕咬,承受失魂的煎熬。“共是失巢鸟,相依一树栖。”他与失巢鸟同病相怜,彼此抚慰伤口。但没想到,狂风大作,几度欲将树推倒,让梦不得安宁。
“撑风老干坚如铁,几度凌霜不改节。”他亲手栽种的竹子不知何故,竟然枯死了。但他并不感到伤心,反而以诗赞之,对枯竹投以敬畏之情。竹子枯死,其身子却依然坚硬如铁,在寒霜的一次又一次威逼和击打下,却不曾动摇和改变凌然气节。他站在枯竹旁边,让人分不清,他是竹子,还是竹子是他,或许他本是竹子,或竹子本是他。这似乎已经不重要,其足以让薄情桃李花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山野禅意浓浓,“一池明月一池水,不见桂花只见莲”,名不见经传的“是何庵”超凡脱俗,成为众多得道高僧的驻足地。来者仙风道骨,他们是担当和尚、知空和尚、梅溪和尚、随宜和尚、天空和尚、苍语和尚、大润禅师、静阴沈道士等。一盏青灯,了却一段尘缘;一杯清茶,成就四大皆空。翼叔的心结,被大师们逐渐解开,苦闷与沉重脱离他,使他在“空”的世界感到些许的轻松和自足。只是他尘缘未尽,无法彻底逃脱爱恨情仇的追捕。
很多时候,他与各路朋友把酒言欢,推心置腹。对朋友,他倾囊相待,在所不惜。“几时来个看花伴,不惜衣裳当酒钱”,独自赏花,花会流泪,而与朋友共赏,花便会笑。这时,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买几斤好酒,而又囊中羞涩,只好把衣裳典当,以换酒钱。知音如火炉,温暖着他,衣着单薄也不会觉得冷。相反,孤单一人时,穿再多的衣服,盖再厚的被子,都会冷得彻夜难眠。
朋友散去,“是何庵”又沉浸于寂静之中。翼叔铺开不染丁点尘埃的纸张,就像身置战场,调遣汉字的队伍,以将军的风范,排兵布阵。阵势气若长虹,或狂若烈焰,他真想杀回过去,解救明朝于危难之间。但凌云之志还未振翅,便栽倒在地,满眼是残花败柳。受挫的汉字掩面而泣,泣声淋湿厚厚的手稿。
衰老悄无声息,爬上翼叔的额际。生命临近大限,他不恐慌,不哀伤,死不过是另一种活,而且是永久的活。
其实他早就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理想的出口和归宿。“是何庵”畔有一巨石,日月更替,不改气节;季节枯荣,屹然不动。此乃天赐之伴侣,他凿石为棺。在巨石上,他凿出生命的火花,凿出心跳的声音,凿出良知的体温,凿出忠君爱国的不屈不挠。当凿完最后一下,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命之门便关上了;当被放入石棺,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命之门便打开了。他作下偈曰:“明末孤臣,死不改节。埋在石中,日炼精魂。雨泣风号,常为吊客。”这是他留给世人最有力量最有说服力的证词,无人敢去质疑他的清白和忠义。
世间的纷争不曾停歇过,忠诚与背叛,博爱与自私,善良与邪恶,真理与谬论,光明与黑暗,一直在较量和博弈,任何一方的胜利与失败都只是暂时的。而石棺,以及里面的人,想必依然不改初心。
数百年之后,一名同样写诗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为曾经的三斗米而折腰,为曾经的爱慕虚荣而违心,为曾经的蝇头微利而争斗,为曾经的趋炎附势而屈膝,为曾经的一己之私而背叛,为曾经的个人情绪而动怒,为曾经的被爱抛弃而绝望,为曾经的人生迷茫而惊慌,感到自惭形秽。与国相比,家算得了什么;与家相比,个人算得了什么。人间最悲莫过于国破,最痛莫过于家亡。
这名后生上前,伸出双手,抚摸石棺,滚烫滚烫的,如奔流的热血,还感觉石棺里有一颗心在跳动,颇为有力。这名后生后退,向石棺鞠躬致敬。晚霞万丈,如锦衣,披在石棺上。后生转身,一脚又陷入俗世的泥淖中,怎么也拔不出来。
黑夜的翅膀已全部张开,有覆盖一切之势。而此时,西南边的天际有一颗很亮的星星,正对着活在石头里的翼叔,与躲躲闪闪,或随波逐流的群星决然分离,以亮光为剑,杀入黑夜的体内;以亮光为锄,在黑夜的掌心栽种春天和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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