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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9
星期五 第178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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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马

□ 作者 北 雁 2021 年 02 月 19 日 星期五 阅读:44

在海拔2300多米的洱源罗坪山半山腰,一条若有若无,隐没在山路、荆刺、沟箐和田园之中的古老的石板路上,一男一女的年轻农人,一前一后地吆着一匹彪实的黑马,从我身边很轻快地超了过去,渐渐成了几点黑影,接着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雾缭绕的山色之中……

那幅朦胧的图景,从此清晰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是的,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头上背着沉重的背子,靠到路边给马让路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颤巍巍的马驮子的另一侧,是个酣睡正香的小孩。那时,他的父母,以及骡马在上坡路上艰难行进的喘息,散发出的原真汗味,让我清楚地感觉到:大理马——茶马古道,这两个统一或是不统一的概念,从来就不曾在我脑海里消散。甚至从来就不曾在广阔的云南高原消散。

2014年6月22日,由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跨国联合申报的北方丝绸之路项目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那时我又再次回想到了罗坪山中见到的那幅图景。是的,茶马古道,这个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与丝绸之路同等重要的通道,它和南方丝绸之路(又称“蜀——身毒道”),贯通了云南甚至整个大西南的古代文明。至今的大理,最响亮的称誉,莫不过于因这两条路而来的“亚洲文化十字路口的古都”。

但我更想说明的是:如果北方丝路,是由骆驼和彪悍大马带给的文明,那行经于云岭千山的“十字路”,则是由大理马带给的文明。换一种说法就是:如果骆驼被称为“沙漠之舟”、牦牛被称为“雪域之舟”,那大理马,该称作是“云岭之舟”。

但可惜,确有其功的大理马却没有这样幸运的称谓。不过这样也好,这正如大理马一贯的秉性:坚持、忍耐、勤劳、涵养、慈善。

打开电脑百度一下,很容易找到:大理马又称“滇马”,是中国西南地区著名的古老马种,原泛指古南诏、大理一带的马种,20—21世纪新的分类主要指大理州范围内的地方马种,体型矮小紧凑、清秀俊美、行动灵敏、性情温顺,属山地兼用型驮乘马种,耐粗放饲养、适应性强,擅长于爬山越岭、役用性能好……

寥寥无多的介绍,我却认为是对大理马的最好誉赞。北方的马,总以彪实、强悍著称,诸如匈奴战马、契丹大马、西夏宝马、女真烈马、蒙古悍马、大小和卓或是大小金川之马……但是,翻开漫长的中国历史,所有那些知名大马,连缀着的,似乎都是一个个并不光彩的词语:铁蹄、入侵、虏掠、烽烟、战火、叛乱……,所以说到底,大半部中国历史,其实就是一部战争史,一部关于北方大马的征战史。

是的,古老的中原大地,千篇一律的轮回,便是胡马入侵、边关告急、征夫含泪、漫道长征,继而妻离子散;又或是奸雄并起、蹄光四溅、刀光剑影、战火纷飞、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居无安稳,终而改朝换代……于是,强悍彪实的北方大马,带给天下百姓的,似乎总是野心、屠戮、战乱和纷争。

大理马却以温驯和忍耐闻名。千百年来,它总以前赴后继的姿势,在云岭千山默默奔走行进,走沟过涧、翻山越岭,用古老的茶马古道和南方丝绸之路,以及大大小小的不知名的路道,贯通了成都平原、西藏雪域、东南亚诸国和印度白衣之邦,成为增进友好往来与民族融合的光荣使者,成为文化交流和生产发展的重要力量。云南山高谷深,立体型气候,高山空气稀薄、大风如灌;谷底瘴气如云、暑气如焚;又或乌云密布,骤雨如瓢,一雨成冬……但大理马不屈不挠,用坚韧、刚强的志气,踏出了一条条或是崎岖、或是陡峭、或是窄逼、或是雄峻、或是险隘、或是荒芜人烟、或是马匪横生的大路小道,构铸出云南人民同样刚强、坚韧的性格,堆垒出厚重漫长的云南历史。对应着北方的高头大马,云南高原就是一部被大理马踏出的文明史。

大理马自古高贵。早在盛唐、两宋和元代,大理马就是南诏、大理王朝或是云南行省进贡朝庭的贡品。尤其倍受宋人称道。据传其中不乏有日行四百里的良骏。特别是在南宋,金兵大举进犯,朝廷迫需战马,除自养之外,大理马几乎就成大宋军马唯一的补充渠道。于是,在宋与大理分庭而治的边境贸易中,每年都有数千匹大理马被交易,有时甚至一次就达上千匹之多。史书中“牛羊遍点苍”的记述,就可想见当时的盛况。而作为抗击金兵入侵的主力“岳家军”,三军将士胯下之骑大多就是大理马。在大金铁骑的践踏下,身骨文弱但意志刚强的大理马在交锋中丝毫不落下风。冲锋陷阵,攻营拔寨。于是,金营的帅前帐下,所向披靡、傲世北方的强虏不得不低下头,留下“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感慨。

大理马素不辱使命。抗战时期,中原大地成为抗击日寇的主战场,作为大后方的云岭高原,在日寇的肆虐下依旧不得安宁。保山、昆明等后方城市常常遭受日本飞机的疯狂轰炸;龙陵、腾冲等滇西沃壤甚至一度沦陷。在中华大地存亡之机,华夏民族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奔走于云南山间的大理马,就是一座座刚毅不屈的民族脊梁。不止在一本史籍上,我都读到了大理马穿行于气候和环境极其恶劣的滇缅公路和滇缅铁路国际救亡大通道,以及滇川命脉西祥公路建筑工地的描述。而在茶马古道上餐风露宿、艰辛度日的马帮商人,则把一笔笔用辛勤汗水赚取的银元,捐赠到抗日救国的账户上,成为中华民族齐心聚力射向侵略者的正义子弹。还有无数在马道上从小跟着大理马磨出一副副铮铮铁骨的英雄健儿,让父母妻子送上前线,开赴遥远的北方战场血战台儿庄,或是编入雄壮之师“中国远征军”收复滇西、血战缅甸,唱响了一首首英雄的壮歌。

不得不再次重申:云南是让大理马驮出的文明史;大理则是让大理马驮出的闻名古都。

坐落在罗坪山脚下的古镇凤羽,是个有着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称誉的镇子。在古老的白族民居群里穿行,我曾对一块民居照壁上题写的四个大字充满感叹:“田荆绚彩”。

作为马帮商人的女儿,至今已70多岁的杨老大妈清楚地告诉我:“荆,借指赶马的荆条;田,则是田庄。这个院落,已是当年父辈留下的第五个院落!”

守着祖房度过一生,整整70多年前的旧事,至今让杨老大妈一张沧桑脸孔写满自信。而且那是一种让文化和富足涵养的自信与气度。不难想象,一个家庭,拥有几十亩或是上百亩的庄田、上百匹牲口,在大理、丽江、昆明、腾冲甚至成都都有商号,在当时的中国,会是怎样一种繁盛气象?所以我敢想象,当时大妈的父亲,一个富甲一方的马帮商人,是如何底气十足地把那四个大字书写到那座大型照壁之上。而且让人轻易地想到,在历史年轮中流转岁月的大理马,就和农人耕田、商人从商、文人读书一样,让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感到无尽的豪壮。所以,就似我们常常看到的“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琴鹤家声”和“文墨世家”一样,这块土地上的先祖,可以把更多代表对大理马的敬畏,郑重其事地书写到这块象征着家风与志向的照壁之上。

是的,至今事过境迁,面对诸如凤羽的一个个小镇或是村落:沙溪、诺邓、喜洲、和顺、东莲花村、云南驿、密祉、曲硐、鹤庆、虎街,甚至是更大一些的城市:大理、下关、丽江、中旬、腾冲、建水、思茅、临沧、普洱、凤庆、永昌(保山)、昆明,大大小小、零零散散,总让人无不感叹,就似一颗颗璀璨的珍珠,散落在云南千山之中,成为古代云南高原最殷实富足、最文明开化的地方。但是,这一切的所在,完完全全就因为一种灵性动物的存在:大理马。

是的,大理马,它以坚忍不拔的精神,用不知疲倦和永不退缩的踏爪,连接云岭千山、连接天府之国成都、连接雪域圣城拉萨、连接东南亚诸国、印度和红海沿岸的波斯,甚至是长安(西安)、东京(开封)、临安(杭州)、大都(北京)等等遥远的中原都城。用瘦弱的身骨,驮出云南的茶叶、玉石和铜矿,驮回藏地的皮袱、汉地的丝绸、印度的奢侈品和白花花的银子,驮出进京赶考的云南才子,驮回沉甸甸的中原文化与典籍,开化蛮邦、生发文明。

说到此,我又不得不再次赘列,因为大理马,让历史留下了“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沙溪寺登街,至今徜徉于这条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濒危建筑遗产”的古集,在古戏台、古树、古寨墙和古民居中流连行走,一直走到玉津桥,莫不让人充满了怀想和感激。同样也是因为大理马,让位于滇西北高原的剑川男人,从小立定“有志男儿跟马走”的宏图大志,上雪原、走夷方、抵汉地、赴异乡,多少苦痛和劳累,多少思念与辛酸,都寄托于古道上口感浑厚的“马道子酒”,或是充满想象和智慧的“鹤庆乾酒”,使对酒当歌成为一种高亢的传唱,唱出了“有女莫嫁赶马人”的悠长哀怨,唱出了赶马郎儿起早贪黑、餐风饮露、踏遍艰险、壮志凌云的豪迈。依然还是大理马,让无量山中的虎街有了远古的茶庄;让大山之中的密祉唱出了闻名世界的《小河淌水》;让回民聚居的东莲花村留下了盛极一时的马帮文化;让博南古道上的曲硐留下了“黄焖鸡”“赶马鸡”的美味;让遥远的诺邓留下了声名远扬的井盐与火腿;让大理古城留下了一街千年的“三月街”,并让云南高原许多人口较多的坝区集镇,赶起了热闹非凡的“骡马大会”;处于滇西咽喉的下关则诞生了大量的堆店和酒肆,并迅速成为清、民时期全西南最大的茶市,终而有了远销海内的“下关沱茶”;让喜洲留下了曾经富甲一方并极具研究价值的白族民居建筑群,成为三滇高原最著名的侨乡……

是啊,饱经历史沧桑的大理马,从岁月长河中走来的大理马,让一条条艰险的路道、一个个细碎的蹄印、一声声长长的吆喝、一首首载泪的马调、一口口涩辣的苦酒、一圈圈漫长的年轮、一个个历史的漩涡、一个个泣血的传说,构铸出了古都大理的文明。大理马的刚毅,驮回了厚重的云南文明,驮出了金山银山的财富、驮出了吃苦耐劳的家风、驮出了云南山地的辛酸、驮出了大山一般刚毅的男人、驮出了流水一般温情的女人、驮出了汉、白、彝、回、佤、藏、傈僳、纳西兄弟民族一家亲的和谐。

所有这一切的集合,才是文献之邦和云南古都大理该有的气度。

我家就曾养过一匹大理马。个头不高、性情温驯,那时年幼的我,能够很轻快地骑到马上,悠登悠登地骑着马儿上山,让它自由自在地在山间啃草。

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为那时的父亲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赶马人。汽车、公路的逐渐普及等多种原因,让大理马完成了进贡朝廷、征战中原和马帮驮运的历史使命。而父亲的盛年时代,已经不能再像马帮时代的商人,长年累月、海内国外地奔走。父亲就和所有村里的赶马人一样,上山做些砍柴伐竹、削猪食糟、砍锄头棒子之类的苦活、累活、零散活,或是赶马到山里驮些洋芋和栗炭进城售卖,一天一个来回,但照样得走山过涧、起早贪黑、不舍昼夜。不知多少个夜晚,父亲在我沉睡的半夜回家,又在我睡醒之前出门,十天半月见不上面也是常事。

但父亲驮得最多的却是木料,利最高,却也最为辛苦。因为他得翻过整整一座罗坪山,在海拔3000多米的垭口,常常都是狂风带雨的天象,有时大雾一上,暴雨即来,气温骤降,村里真就有人和马再没能回来了。当年的父亲就常常一身单衣翻山过涧。但他更为关切的却是自己的马儿。直到多年之后,他还不止一次地说起,那天来不及换马掌(马蹄铁),罗坪山心那段渗水湿滑的上坡路,五月依然冰结,透过鞋底袭来的寒痛,直刺心骨,马儿驮上沉沉的驮子,就似赤着脚一般……

为此,父亲常常一脸的沉重与悔恨。是的,赶马之人最爱马,因为一匹大理马,就是整整一家人的生计与指望。旧时的马帮,常常自己舍不得吃穿,但半夜了就得投店,因为他得让自己的宝贝马儿舒舒坦坦地吃上些草料、在温暖干燥的马厩眠上一会儿眼,明天方有劲儿继续赶路。但他自己,能将就就将就,靠到店边屋檐,囫囫囵囵也就是一夜。

性急的父亲有时也打马。但马却是他最好、最忠实的伙伴。整整十余年间,那匹具备所有一切优良秉性的大理马,和他情同兄弟、亲如手足,一起砍柴驮料、上山下田、收割庄稼、起房盖屋,为我们姐弟驮来了整整一个童年的新衣和学费,驮回了一方新房。我至今难以想象,父亲和它,不止要应对罗坪山恶劣的山势与气候,还常常费尽周折,与木材管理站在山里大半夜地周旋,会是怎样一种艰辛?

但是,这匹居功至伟的好马,在暮年之时,却被迫于生计的父亲卖了,并且是在离家较远的一个骡马集市上。后来母亲说她曾在我们的集上看到过一匹和它长得很像的大理马。那时逐渐长大的我,已在心里暗暗萌生要为父亲和他的马写篇文章的冲动。

或许只有赶马人的孩子才知道,一匹大理马,就是一种暖暖的乡愁。

冬来,山枯草瘦、杨叶泛黄。黄昏,劲风如刀、百鸟归巢。在洱海之源罗坪山愈近村口的山坡上,成队归来的大理马,驮上沉沉的驮子,在山间扬起了山势起伏般的尘灰,就似古典小说中的大军行进。此时在几个山头外张望的小孩,会被那副气势恢宏的场景扰得心旌迷乱、异想连翩,一齐快活地喊道:“爸爸,爸爸!”

岁月流逝,转眼二十多年过去,和那群小孩一起长大的我离开了村子,走进了城市,却在一个个布置考究的展厅里,看到那么多由大理马遗留下来的物事被包装成了珍贵的收藏品:马鞍、马鞭、马刀、马灯、马裤、马绳、马蹄铁……我从此固执地以为大理马早已成了一种遥远的记忆。但不想,在海拔2300米以上的洱源罗坪山,一条早被遗弃的古道上,我又看到了久违的大理马。或许它从来就没有在这块土地上流失,山高林密、气候恶劣的山地,照样还是大理马的天堂。它可以自由地奔跑、惬意地啃草,一个个细碎勤劳的蹄印,却在继续着它的温驯、善良、刚强和忍耐,继续着它的忠实、勤劳、吃苦和尽责,继续着一个个美丽温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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