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邦山，人神的对望

怒江兰坪金鸡寺殿前有卧石，上刻字，上句寄书了忧其忧、乐其乐的润泽生民之心，下句点破了高者见高、低者见低的洞明之慧。渡一眼潜山古寺，积年青苔，才知万物有常，众生灵识，人性也是神性。

移步数十里，见了棱角不显的山。雪邦山不是时间莽野中杂乱彪劲的枯草，也不是岁月沃原里巧致精雕的城池，它属于人神对望的远古，山上的冰、山下的火，都是融贯古老岩壁的图腾。

剑川马登后甸，更像是惊动了雪邦山的前生。天高云低，不见山上雪，山下蕴汤泉，让山的脚趾骨都舔舐到暖意。青瓦白墙经了天雨沐盥，爬生的藤草是发间荆钗斜插。雪山下的汤池，总有隐隐千里外异国名山的拟态，却是低看唐突这屏山水了。温泉水融了早已变作化石的传说，女子沙壹在水中捕鱼，遇水中沉木，感而有孕，遂生十子，成哀牢夷始祖。缟为人类母，圣水孕先妣，是关碍生命的神性。鞠一捧水，恍恍映见幼时的自己，上石宝山，攥着父母的手，畏畏地指着洞窟里熏黑的“阿央白”问他们那是什么，父母缄口不语。长大了才知让人赧然的不是石刻本身，竟是我们较之前人早已失却的坦荡澄澈和对生的敬畏，也是照见人心的人性。被泉池底的石头硌了脚，听得笑声几许，犹如水滴子在毛边纸上晕了，急急扩开，人间熨贴的欢喜。不晓得源始，都说马登兰坪一带的女人产后出月，总要来山下的温泉泡洗，为新生、也为重生。

当年的赶马人翻山到白地坪，怕是也要吃口歇脚茶。车行不远，一步三坎，雪邦山上没有显路，杂草没石，被赶马汉窝心藏的糯调子也被崴断了脚，兀生出那句：生女莫给赶马人。再走些，马登坝子的头顶上云光叠压相持，总有死倔的稀光刺穿阻障投身大地，应是女人透山绕水的汪汪目视。到平展处，错过了紫杜鹃花期，叶色愈深，被山间水汽驯服，成了山体上的粗针厚绣，只得蛰伏几季。远山脊背，风电风车的刃子割开了染色不匀的天，时间错序，过了这道梁子，任是仙神也再瞧不到来的路。枯风声气暗哑，马队望不到尾，时间那头雪邦山还叫盐路山，山垭口处看，各据一方的马登、兰坪都是人间的慈悲，村落集栈，渡济过路的寒苦。山间闷头苦走是男人的执，山下脉脉无言是女人的守，偏生山上行路人看得见山下的坝子，山下坝子的守家人望山就只是山。山有灵，看尽人世多艰也不忍开口道破。

回了马登，在山下路边小摊买苹果，边上就是园子，地上种苹果，地下埋洋芋。买了几斤苹果，老板执意现刨了十几斤洋芋要送，媳妇脸色稍暗了半刻，又笑开：“你们加个微信，二回直接寄来给你们，照样送洋芋。”顿了半声，“不过寄的钱要自己出呢，比洋芋贵多了。”

雪邦山如果真有神祇，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会贪看这个苦乐杂陈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