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5日
星期日 大雨
仁里之探
初到仁里,就在瓢泼大雨中邂逅一场丧礼,高亢的锁呐声从窄小的巷道里传出,一支声势浩大的送丧队伍,由前面开道的鞭炮、红香和纸钱引出,接着是引路幡、钱伞、花圈和挽帐,一色头裹孝布的孝子孝孙让亲戚朋友间擎着、托着、挽着,挤满了整条村巷。手握哭丧棒的血系子孙披麻戴孝,低着头半弯着身子慢步前行,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后面紧跟着抬丧的阵容,沉沉的棺木下面压着年轻的后生,此时却不得不收起往日的急躁放慢步子,变形的嘴脸上看得出早有些不堪重负,却还想继续坚持下去——在大理白族人的意念里,沉重的抬杠能给人带来吉祥和幸福,不论是抬丧还是接佛。而沉沉的棺木后面,则是妇人们哭天喊地的哭声,一个被挽住双手的妇人,泪水滂沱的脸上,拖出了长长的一串鼻涕,愈发显得悲痛无比,和前面响亮的唢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其实在大理白族民间,老人的丧事既被看作大悲,同样也是大喜。无论出生或入死,都是人生开始和完结的大事,所以红白两事,都会带一个“喜”字在里面。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无疾而终的老人,丧事都要办成喜丧,贴红对联(年纪更大的则要用黄铜粉写成烫金体)、棺材上红漆,视子孙后代的昌盛,还将分发白、红、黄各色孝布。起丧时,抬丧的年轻人还要扮成牛头马面,用铁链铐住孝子孝孙,责问他们是否在老人生前尽足孝道,从而在孝子孝孙漫无边际的悲痛中引发一场场哭笑不得的闹剧。
遗憾的是,漫天的雨水却让这样的场面无法看到了。送丧的队伍穿过车流密集的大丽公路,便继续往西边的苍山行进,不过多时便完全隐没在村巷之中。在白族文化信仰中,每个村落都有一条固定的“生死路”——死者通过这条路离开亲属和村庄,祖先通过这条路回来探望,而小孩子则也是通过这条路投胎转世——或许这就基本诠释了白族人意念中的“生死轮回”。
仁里,白族话又称仁里邑,一个再美不过的村名。多年来我一直对这个喜洲往北不远的村落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当然最先对它的了解,则来源于好友云鹤发在朋友圈里的一篇短文:《里有仁风》。仁里是他的故乡。据史料记载,这个洱海沿岸的古村最初是南诏王室的牧马之地。回想先前走过的大小村落,农牧渔樵,匠学巫商,至今还能在洱海之畔寻到薄薄一丝痕迹,如同耀眼的光斑,浮沉于洱海数千年的文明历史中。然而让人倍感遗憾的是,这样的遗迹已经越来越多地被现代文明所蚕食。走进仁里的一条条村巷,许多古意旧意也在时光的流转中渐渐消失:高大的楼房、密集的电线杆、太阳能路灯……在一幢小楼之前,还保留着一道古色古香的大门,顿让整个庭院都存留着一种历史的深远之气。我想这沿路的每一株古树,每一座古房,每一条小径,甚至一块石头,必定都还积淀着一段让人难忘的历史,至今仍会让那些垂暮的老人为之绘声绘色、津津乐道。可在越来越多的现代化建筑中,这一切孤立的存在渐渐就成了无水之源。
走出村道来到洱海边,高大的客栈和光怪陆离的新式建筑,遮蔽了古村的所有神秘,与我们习惯用古旧之气衬点新奇形成强烈的反差。无法幸免的还有相机镜头,那些极不和谐的内容依旧无法在狭小的方寸空间里剔除,比如我想照个古房,周围密如蛛网的电线杆却让你拍不出古意,而且旁边正在建盖的钢混房子也会前来抢镜,还有搅拌机、拖拉机、钢筋、水泥和沙石堆,包括汽车和其他许多难以移动的巨物也常会不请自来。类似如此,还有垃圾堆、水泥路、简易房等等,正所谓“洋”也不够,“土”也不足,从而让人在许多古井、古楼、古房、古桥、石树或是其他流水、田园面前无法取舍。然而这个时候,我却突然想到了于坚的摄影作品,细读他在《印度记》等许多长篇散文中选用的图片,你会发现他的摄影和文章一样很写实、清醒和冷峻,不回避,不遮掩,准确明晰地记录了目之所见。事实上我的所见就是洱海生活的当下,我就应该用这样的方式记录自己的行程。记得有人说过:将阴影暴露在太阳底下,目的是使昏暗的角落从此变得光明起来。
如是一想,我发觉自己的思想和拍摄都变得无所畏惧了,也不再那么偏执和挑剔。说起来我还是喜欢这个被穿上新潮外衣的古旧村落,但不是因为“外衣”,而是村子内里透视的古旧之气。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如同一个竖写的“1”字,差不多从洱海边一直伸延到苍山脚下,从上到下连接起三条公路,而村人建房时对公路沿线所体现的那种偏爱,所以村庄形状又像一个巨大的“主”字。然而路上的车辆聒吵,却很难浸进村落中来,充满古旧色调的老房之间,常还是一个个宁静的小天地。在巷道边角一块狭窄的菜地前,我发现有一棵树形孱弱的古槐,标识牌上注明已有130年历史,我不由得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凝望这株大约等于我三倍年龄的老树,每一岁花开叶落,都曾有过一段无比绚丽的风景,在时光的更迭中,它又给我们留下多少无言的诉说?
折过小巷,不远处就是村中心的古戏台,重檐斗角,气势巍峨,两边的照壁绘有青龙和白虎,中间的白墙则是寿星、童子、马鹿和白鹤,寓以“有福有寿”“六合同春”之意;彩绘两边是对古联:“吴歌楚舞一曲升平苍山秀,舜日尧天八音雅韵洱海春”。边上则有“八仙过海”和其他各色花鸟,同样寓以“百花争艳”和“各显神通”之意,顶上的多重彩绘亦显画师笔力。可如今,这样的古戏台几乎完全成了一种虚设。我想它当年曾经是怎样地大红大紫、辉煌灿烂,如今也就有多么地清冷落寂。一棵高大的大青树在戏台的斜对角,茂密的枝叶有如大伞一般撑在天空,虬龙一般的树干,却再无法见证往日戏台之上的热闹景象了。
两个多小时在村巷里穿行,雨水不断,在我到达洱海之边时才逐渐变小。湖岸就是最好的看海位置,可以遥视双廊风情岛和河尾曲折的湖岸线。站在湖边,我不止一次地发觉,洱海湖岸就如同背后苍山的地面倒影,两者居然何其相似,总是一峰牵着一峰,一岭隐着一岭,莽莽苍苍,包寓着许多我们目光无法抵达的神秘。在漫长的时光演变中,每一个细密的角落,都隐藏着洱海群居部落无数的喜乐忧伤。我知道只有站立苍山之顶,才可以看清洱海;立于苍山之上,才可以看得清整个苍山;循着洱海环湖一周,才可能更多地知道洱海的壮丽;而只有真正站在历史的高度,我们才可能读得懂珍藏于这一汪湖水深处的时代沧桑。
我想走到湖边,拥抱湖水,但雨水之下,依旧生意兴隆的大小摊贩阻断了我的愿望,在人满为患的湖岸,我的脚步也被裹挟着。高脚桌、红酒杯、鲜花、玻璃吊篮,还有上了白漆的老式载重自行车,都被搬到湖边作为招揽游客的摄影道具,细雨之下,人挤如潮,随着快门的响动,拉长的尖叫之声如同相机里反复叠加的瞬间镜头,载满了一个旅游者到达的欢悦和发现的欣喜,只是不知多年之后,这一分钟的陶醉还能否在人们脑海里驻留?为了这一秒钟的感动,小商贩们耗费了多少时间、心思和精力,洱海却要为之澄澈不知多少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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