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22日
星期五 阴
江上村记
河矣江村外还有一个自然村就是我去年曾经去过的江上村。环海西路从和乐北村中心通过,按照路标和记忆,我想我们就是从这个岔口到达江上村的。我一个要好的同学在这个村子娶了媳妇,去年雨季他约我们全家人一起去吃鱼,我们就在他家那个僻静的农家小院,度过一个美妙的下午。满目青青的颜色,正好让我一贯疲惫的视觉神经有了难得的放松。女儿则让同学的女儿带着,和家里两个年纪稍大的小表姐一起,玩得特别开心,甚至一起骑电动摩托到隔壁村子的经销店买回许多零食。
同学的妻姐是一个性格很好的农村妇女,闲时就在湖边的一个客栈打工。在她的陪同下,我们还去参观了那个客栈。这是一幢轩昂高大的海景房,临水一边是视野开阔的玻璃立窗,客房中心是一个很大的圆形浴缸,所以无论是朝阳初上的早晨还是晚霞绚烂的傍晚,也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泡在浴缸里,你都能够一眼看到气象万千的洱海。而另一边,则是气势雄浑、视野开阔的苍山和大理坝子,朝晖夕阴,田园诗意,尽入眼底。让人难忘的是客栈四层之上的阳台,被装饰成了轮船甲板一样,同学的妻姐说,寻常时节这里就是最好的上午和下午茶吧。远远看去,整个客栈如同一艘豪华巨轮,行驶在茫茫的洱海之上。
去年初洱海突发蓝藻,大理州迅速开启洱海保护治理“七大行动”,湖边所有客栈、餐厅被强制关停,这个客栈亦不能幸免。老板娘离去之前,就把客栈托付给同学的妻姐一家看护,同时还留下一条毛色鲜亮的萨摩耶母犬。微笑天使,是那条母犬的大名。习惯了先前客栈里日日爆满,游人如潮,而今无人问津的小狗却不甘寂寞了,我们一到大厅,它就高兴地拥上前来,左突右跳地追着女儿撒娇,当我们发现时已经把女儿吓得哭了。同学的妻姐只好把它关进笼子,接下来的时间,它一直都在笼子里委屈地叫唤。
我问过它的生活习性,在谈话里得知女主人对它百般疼爱,包括定时喂食、喝水、出门遛放和每天必不可少的两次视频,而且喝水必须是进口的矿泉水,可谓锦衣玉食,但直至离去之时,我依旧忘不了它眼里那一分我无法言述的期盼。回家以后,我便完成了一篇名为《梅湖物语》的短篇小说,以关键词讲述的方式,还原了一个充满物欲和浮躁的梅湖。
是的,梅湖,这差不多是我近年小说创作中最显著的地理标签。它的来源,应该是我早年的小说里一次次出现的梅河。那时我正在洱海之源的乡下学校教书,我在一篇名为《哗啦啦的梅河水》的短篇里第一次用到这个名字。而此后,包括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等多篇作品,我都一次次写到了梅河。它是一条河,也是一个镇,后来还成了一座城。梅河是我虚构的名字,但我要说的那条河,它最终也是注入洱海的。多年后到了下关,生活场景有了变化,更重要的是每天早起晚睡面对洱海,从此我笔下就有了梅湖。我常以为,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必须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文学地理,这就如同莫言可以在他虚构的高密移山填海、呼风唤雨,我亦可以在自己的心目中虚构一条河、一座城、一个湖。所以我在后来的作品《房子啊房子》《梅河乱》和《梅湖纪事》中一次次写到梅湖,如果说先前的两篇作品还只是简单提及的话,那么《梅湖纪事》应该是一次全面地勾勒,我妄图用一个人的60年生命,来还原一个高原淡水湖泊的变迁。
《梅湖物语》创作完成不久,同学带妻子到我们在下关居住的房子回访,后来不知为何,同学妻子说到了两个侄女的学习情况,便重重叹上一口气,说姐姐和姐夫只顾挣钱,居然把孩子的学习都耽误了。特别是大侄女,小时候学习特别棒,可如今初中毕业,连高中线都搭不上,最终只好选择到丽江读卫校,但这次出远门求学,侄女却一下子懂事了许多。因为侄女的同学之中有一个特困生,早年父母离异,被法院判给母亲抚养,然后同母亲一起嫁到了山东,可她无法承受继父的虐待,便一个人偷偷地回到了父亲身边,直至此时考取了中专,却被继父将她和她个人的户口本一起送到学校,同时告诉她从此“两清了”。小姑娘交了学费后就几乎身无分文,只得一个人半工半读供养自己。那些天正沉醉于伯恩哈德的《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我于是照猫画虎,写了一个《你在湖岸》的短篇。而这次的故事讲述,我所写到的还是梅湖。
同学的侄女让我想到了当下农村孩子残酷的学习和生活状况,当然洱海周边的情况要乐观得多,由于旅游、交通和大理城乡经济的迅速发展,许多家长的工作常常无需离开自己的辖区,无论再怎么早出晚归,也都可以回到家里陪同孩子。但刚才的洱海之边,我却看到一个和我女儿穿着同样校服的小男孩,背着个背篓被奶奶带到湖边的田里劳动,我知道今天并非周末,但昨天夜里女儿告诉我今天六年级学生参加小学学业水平考试,具体就是我们以往常说的“毕业考”或者“小升初”,其他年级的学生都“让路”放假了。那小男孩显然是昨夜或者今晨被大人从下关带回乡下老家休息的,然而我相信这其实也是我们当前教育的一大缩影。城镇化的加快,城乡教育的两级分化越拉越大,所以许多孩子都被父母带到了城市入学,便被有些人尖刻地称之为“两头得”,或是“两头逮”:一边是不愿放弃农村户口,保持“弱势群体”的身份而享有国家的各种惠农政策,一边是要和城市的孩子一起享受优质的教育资源。但我亦知道,他们成长的路上却有着“两头损”的苦痛,一边是远离父母和乡土的孤独,一边是在剧烈竞争下所承受的身心压力,除了一个城里学校的编外寄读名额,他们一无所有,甚至无法倾诉也没有地方补课(我们纯朴的乡下父母或许永远想象不到,城里那些成绩出众的孩子有可能在小学期间就开始了校外的“一对一”全科辅导,可他们却始终固执地坚信自己孩子之所以学习差,就是因为他们生性懒惰,不够体贴父母,不珍惜这么难得的学习机会),所有他们求学路上的忧伤,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体会。
望子成龙是我们家长的共同心愿,特别是到了高中阶段,为让孩子能够在升学考试中享有十几分的录取优势,家庭条件稍好的父母常常不惜重金到市区购房,同时为孩子转学籍、迁移户口,如今大理这样一个四线城市,房价已跃居为全省第一。在许多农村,劳务输出一时成井喷之状,大部分的山区几乎就没有一个成年人在家。而校点撤并的结果,则是让那些十岁不到的孩子不得不背起沉重的行囊,到离家几公里或是十几公里以外的较大村落住校读书,没有父母的陪伴,他们甚至连洗脚这样每天必做的功课都无法坚持。白族青年作家李达伟在和我闲聊时,又一次说到他的老家象图山区,他八岁的侄子学前班一结束,就被送到离家十几公里以外的山脚读一年级,每周都有很长的时间被花在下山与上山、离家与回家的路上。冬天还好,最怕的是雨水稠密的夏秋季节,泥烂路滑的山路上只能步行往返,但一个单边的路程得走三个半小时,低年级的孩子走哭是常事,轮留接送的大人则每周都得花费整整两天的时间。想到这些,我便又有了写作的冲动,然而我亦不明白,我如今的苦恼是该怎样去抒写我所热爱的梅湖?是的,这是一个极端的矛盾体,一边是风景如画的洱海,一边却是有着太多苦痛与忧伤的梅湖!可即便就是爱,我又怎能无视那些无法回避的忧伤?就如同我今天信誓旦旦地环湖一周,我又岂能无视那么多的疼与泪?有人说真正存世的作品,必须远离政治,就比如《瓦尔登湖》《遥远的小屋》《醒来的森林》《低吟的荒野》《心灵的慰藉》和《夏日走过山间》,或者我们可以想到那么多年代更为久远的中国田园诗人:高鼎、范成大、王孟韦柳、大小谢、陶渊明……而且我也想过倘若我的笔下没有“洱海保护”“七大行动”“排污整治”和“关闭客栈”等等这些字眼,那么洱海给人的印象该是怎样一种诗意之美?可如今的事实是洱海并非隐于世外,沿岸人民亦非生活在与世无争的桃花源中,硬让我回避那些疼痛和阴暗面,我想我做不到。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道理,这些年,我的小说在较多地关注高涨的房价、留守儿童、空巢老人、进城务工人员和进城农民工子女等等。写好接下来的每一篇作品,就是我最大的文学追求,抒写一个如同鲁镇、高密、商州、断桥镇或是花街一般响亮的梅湖,就是我最大的文学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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