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纵横,群山如簇,是我的祖先把我带到了这样一个高原。不知这是在成百年上千年后的哪一个栽插季节,我的生命便如同一粒稻谷,在这十万大山阻隔的滇西北降生。我从此知道,高原最先的文明其实就降生于这一粒小小的稻谷。披荆斩棘,沐风栉雨,那是我从荒蛮深处走来的祖先,在用他们最勤劳的双手驯化稻谷。在剑川的海门口,在宾川的石羊村,在洱海东岸的岩洞里……我看到那是我的祖先在用他们的坚韧和智慧与饥饿对抗。从此生我育我的滇西北,就让一粒稻米延伸出了绵绵四千年的人类文明史。
我的故乡,这一片群山环抱的高原至今盛满稻香。而我的祖辈和父辈也就是这样,千年不变地沿袭着对粮食的虔诚,用宽厚的胸膛把从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谷穗,一直栽插到与繁星齐平的山间,与融湖相邻的平地,或是深陷地心的谷底。滇西北的人民啊,我挚爱的乡亲!在他们朴素善良的情思里,始终坚信只要有谷穗生长的地方就可以诞生生命,于是他们就用一把把稻穗,装扮出最美的人类家园。和我一样降生于高原的人,从脱离娘胎那一刻开始,就无一不把生命都托付给那一粒粒稻米。我原本和祖辈们一样宽厚的大脑,早已经记不得也数不清那么多长满稻子的河谷、江岸、滩地、平原、坝子和梯田——只有世居于此的滇西北人民,才清楚地记得家乡的名字。我那些朴实善良的乡亲,在几千年不曾间断的农耕中,把最清洁的源流引到每一寸适宜稻谷生长的土地,并且直至今天,依旧手刨脚踏,马拉牛犁,人背驴载,在每一粒稻米里都浸透着汗水的弥香,沿用祖宗劳作的方式生产出我们这个地球上最干净的粮食。
山青水秀,谷穗飘香,是我的父母把我降生在这样一个高原。或许是在吃进第一口米饭开始,嗷嗷待哺的我就再也离不开这种粮食。而且我相信我的父辈和祖辈,包括我们这块土地最早的祖先,也都从一开始就深深爱上了稻米的甜香:温厚,爽口,有嚼劲,回味绵长。而且有了稻米的丰收,我们的母亲就可以用最简单的灶具,熬制出他们最珍爱的米酒。我寡瘦但至今骨胳硬实的父亲,喜欢在一个个农忙结束的午夜,守着灰暗的灯光嚼着米锅巴,心安理得地品咂着酒碗里溢出的醇香。而我四邻五舍的乡亲,也常会在一个个节日里,肆无忌惮地享受一番鱼米酒肉的欢畅。那是他们寡苦生活中的大苦与大乐。
室中万宝米当先,家中有米心不慌。吃米的历史渊源,从此我们的财物可以用米来换算,同时也让滇西北高原的土田分出了三六九等。旱地与水田,山地与平坝,成了土地的贵贱标签。同样因为产米,在滇西北高原隐秘的大山群落,有许多狭小的地域都被贴上了“鱼米之乡”的地理标识。旱涝保收,成了人们对某一个地域最朴素的向往。检漕米、旧州米、黄坪米、江尾米、湾桥米、田心米……纵是山重水复,人们照样记得住坎坎角角那一个个土不拉鸡的地名,在祖祖辈辈的大脑里有如乌托邦一般存在。那是因为我祖辈的人们有过饿饭的经历,所以他们喜欢给我唠叨粮食,而且无论米价再贱,我那些质朴的滇西北乡亲,绝不会丧失栽稻种谷的信心。持家勤俭,让他们从不浪费每一粒粮食。而有了稻米的丰产,滇西北绮丽的山水之间,因此诞生了太多有关稻米种植和米食加工的农具工具,水车、水磨、海簸、簸箕、谷夹、连杆、酒甑、饭甑……滇西北的稻米,从此成了世界上最智慧的粮食。我们的祖辈也开始变得挥霍和奢侈起来,在指尖放心大胆地制作米线、米糕、米粉,还有粽子、饵丝、饵块、糍粑、汤圆和姜糖。他们喜欢在每一粒米上展显饮食的智慧和丰富想象,喜欢用这一粒粒粮食显摆他们的幸福。即便就是一颗炒米,也都能做成一道美味的粉蒸排骨,或是泡出一杯盛着米香的甜茶。所以直到今天,我所有那些关于吃的记忆,其实都是和米有关。而那些和米有关的美食,似乎也都在寓示着一个个节庆的来临: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冬至节……我那些滇西北的乡亲,会在一个个丰收后的节庆,把日子过得更加的阳光甜美。
岁月流香,众神相伴,是前世之约让我降生在这样一隅人神共居的角落。我眼里又一次溢出了泪水,那是因为我又想起了故土的乡亲和他们的稻米。在一次手术后我在病榻上连续躺了十个小时,医生告诉我可以喝上一碗米汤了;母亲告诉我出生那年滇西北四季连旱,直到农历六月我们才栽下第一把小秧,秋后丰收,年轻的父亲抓着谷穗哭得泪水滂沱。我从此确信应该是从第一次稻谷丰收开始,我们的父辈和祖辈,包括我们这块土地最早的祖先,就开始坚信滇西北山水之间的所有司职神灵,都只与稻谷有关。所以山阻水隔的滇西北,我的父辈和祖辈,只能用他们最朴素善良的情思,对视天地万物与自然洪荒。并且直到今天,我的乡亲仍用米粒祭祀祖宗与神灵。因为他们知道,只有顺应自然、敬畏生态,我们才能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收获赖以生存的粮食。而且唯有粮食,我们的土地才可以子孙繁茂、后世昌荣。
春播一粒谷,秋收万斛粮。滇西北的父老乡亲,直到今天都用他们钟爱的稻米坚守在这块土地。于是从平出秧田育养秧苗开始,我的乡亲就始终诚心默足、战战兢兢,把虔诚和敬畏小心地寄蕴在每一个耕作的细节里,犁地、放水、荡地、打埂、栽秧、保水、薅草、隔稗、割谷、抢收、背运、翻晒,他们饱含勤劳与忍耐,并且乐此不疲,从不言苦。历经万千艰辛,才能收获白花花的稻米。而有了稻米,有了装满谷仓的稻米,我故乡善良的人民,才可以放心大胆地起房建屋、养老侍亲、结婚生子、繁衍子孙。于是,滇西北高原每年之中那些无以计数的喜庆时刻,其实就是一个个关于稻谷丰收的暗示,最终又演化成了远行游子心中最无法抹去的乡愁。于是我想直到今天,滇西北的稻米,仍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的粮食。正因如此,我的祖辈和父辈就和那些远古时代的祖宗一样,从不会舍下哪一个祈愿丰收的节气:“庄稼会”“开秧门”“绕三灵”“火把节”“渔潭会”……在雨日晴天里,小心地祈愿神灵赐福,风雨调和,该晴就出晴、该雨就给雨、该晒就得晒。我那些善良的滇西北乡亲,甚至还爱屋及乌,从善待一只布谷鸟和青蛙开始,将人与自然的和谐在壮丽的山水之间谱成一首亘古不变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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