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乡下,礼房专指婚丧嫁娶等各种或大或小的乡宴上,专为主人收受礼金并记录来宾姓名和礼金数目的地方。记得那时还刚只十五岁的我,借着寒假带上毛笔回到老家乡下,并接连在几个红白乡宴上充任礼房,从此那个庄重的场合让我一直难忘。
老家位于洱海的源头,是一个以白族为主的多民族聚居县份。一年到头,村里的各种乡事鸡零狗碎,源源不断。但白族人素重礼仪,并以好客著称,尊崇礼尚往来之德。所以各种乡宴上的执事人等之中,礼房素来称大。而白族人自古崇文尚教,敬重知识文化,于是在十岭八乡的宾客面前,一个反映灵敏、文笔流畅的礼房先生能迅速记下宾客的姓名、住址和礼金数目、项别,常常被看是一个村子文化底蕴的显性标志。然而偏偏那个看似神圣的位置却坐了一个少年脸嘴,至今想来都让我感觉有几分好笑。但事实上我却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和十分的责任感做到了最好。开初主人家请的是父亲,但他却为农事抽不开身,偏巧我自幼喜好文墨,上了中专又在学校修习了正规的毛笔书法,盛邀之下,却之不恭,父亲便将我推了出去。
记得我第一次出任礼房,刚到主人家就领到一迭红棉纸。在主人和乡党簇拥的人群中央,我用稍稍颤抖的双手搬来桌子坐下,然后按照父亲头夜里的指导,一张一张裁开红棉子,再一张一张对折,合拢对齐夹稳,用线锥在右边打好六个线眼,再用先前裁掉的废纸搓成细线对穿装钉成薄。稳妥之后,我展开笔墨,在封面中线靠右自上而下用中楷写下“于归志庆”四个字,再在左下角以公历和农历分别写下日期,心里才重舒一口气。似乎也同时听到了周边为我重舒一气。
接下来一整天时间,四乡八里前来道贺的宾朋开始纷迭而至。乡下的礼房,不仅是在考究一个人的书法根底,在鞭炮、唢呐和人声鼎沸中,你得从乡人的南腔北调中准确无误地记下宾客的姓名和财礼数目。乡下的客事,人多口杂,礼数繁多,礼项庞杂。但与人交往,讲究的是情份而并非礼金的厚薄,有时你就得明细到毛数;有时除去礼金,还须认真地记录那米面馒头、毛毯祭账、对联牌匾、公鸡猪头和糖果小食等等;遇上精细的客人,有时还会因为名字的正误和笔画顺序、家庭住址与你计较半天,所以准确无误、明白清楚、页面工整、字迹明晰的照登记录,甚至还得心平气静、不急不慢、有礼有序,才是一个礼房先生的高明之处。一天下来,直感头昏脑胀,此时远路的客人挂过礼吃过宴席,各自归去,剩下的尽是主家的亲朋戚友和执事人等,但我却丝毫不敢怠慢,拿来算盘,一页一页累加合计。由于年龄的原因,初执礼房的我也因此倍受关注。看我做事认真,在场之人便用目光将我层层围住,张着一张张笑脸看我拨动算珠,直待乒乓之声响停,我大声报出结果,累加数与收礼者的账目相合,便在尾页写上大写合计。此时心里一颗石头落下,我听到的是乡人们啧啧的夸赞和嘉许。
此后不论读书还是后来教书,每逢假日,我依旧常常回村充任礼房。村里的乡事,向来都是一种不计报酬的人情来往,被请之人常常是因为乡人的尊重和信任,同样也是一个人在村人中的价值认同和尊严体现。而充任礼房,更重要的是诚信和责任担当。没有了先前的惶恐与紧张,我在大大小小的场合游龙走墨、得心应手。而此时乡人们办客,大红请谏居然直接写成了我的名字。我研习乡党应酬之礼,按各种乡事的类别和村人的礼数习惯,在一本本账薄封面写上“竖柱之喜”“立碑之庆”“祭之以礼”“弄璋之庆”“弄瓦之喜”“双喜临门”“金榜题名”“百年好合”等等字样,在乡人们的喜庆哀乐中,体会人生百味与苦乐酸甜。
时光流转,眨眼二十年过去。如今的乡下,各种客事依旧不断,但人情交往中似乎早就少了以往那种亲洽与情份。客事依旧需要礼房,然而礼薄常常被软皮笔记本或专门的收礼账册取代,也无须毛笔手写,顿让人觉得再无以往的神圣与庄严。与此同时,村里仅有几位提得起毛笔的人日渐老去,各种村宴甚至年节,门壁上的对联几乎一概换成了印刷品草草了事。让人感觉笔墨书香似乎一下子成了过时的旧物,再没了先前的光彩。
而今,村里人打工外出,人员锐渐。成叔母亲去世,花钱请了一半的人抬丧;继而林叔儿子大婚,重金请来县城的专业厨工。两人都是村里的成功人士,客事之盛可想而之。于是村人们有时也会诚惶诚恐地担忧:此后村里办客,各路帮工执事,或许再没有免费的午餐了!我一听,心中一阵难受,想来如今乡下逝去的,还远不止一桩笔墨礼房!
我要评报 隐藏留言须知
2.大理时讯拥有管理笔名和留言的一切权力。
3.您在大理时讯留言板发表的言论,大理时讯有权在网站内转载或引用。
4.如您对管理有意见请向 留言板管理员 或 大理时讯网络中心 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