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山房待明月

多年前，在乡下，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半山坡上。坡后是峭壁陡岩，坡前是父母开垦的几亩瘠薄的荒地。我们的屋子有些低矮，但我很爱它，因为它承载着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所有美好的记忆。

盛夏季节，吃过晚饭之后，父亲便搬一张书桌出来，放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槐树下，我和哥哥姐姐，七手八脚地把小凳子搬出来，我们一家人便围坐在桌前读书。父亲是中学教师，酷爱读书，有时兴起，还会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地写一些书法作品。哥哥和姐姐，则拿出课本温习功课。而我呢，虽然还没有上学，但在父亲的指导下，也认识了不少字，我会看各种连环画。我们安静地读着。远处松涛阵阵，澎湃似海，如同演奏一场盛大的交响乐；近处树影婆娑，疏密有致，如同一幅淡远空灵的山水画。偶尔，我们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或侧耳聆听，或侧目凝视，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不知何时，一弯浅浅的上弦月出来了，轻轻挪移着脚步，一会儿挂在树梢，一会儿又移到山巅。这时，我们就会从书本上收回目光，举头欣赏明月，月华如练，凌空展开，铺天盖地。山上的树木，花草，岩石，都像在牛乳中洗过一样，有着一种极朦胧的美，摄人心魄。一时兴起，我们会争相背诵与月有关的诗句，有时什么也不背，就那样安静地赏月。风儿掠过，漫山遍野草木的清香，野花的芳香，固执地直钻你的鼻孔，芬芳袭人，令人陶醉。不时有槐花落下，洒落在我们的肩头，如同下起了阵阵的香雨。“下雨了！好香的雨！”我总会丢下画册，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喊了起来。我的喊声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幽静的小院里，如同平静的湖面上溅起了一圈圈美丽的涟漪。

那些夜晚，经常有父亲的朋友来造访，这些朋友都是当地的文人雅士，他们谈经论道，赏书析画。他们都是性情率真之人，不拘泥于繁文缛节。每逢他们到来，母亲总是浅浅地笑着，温一壶花草茶，取几只青白瓷杯，置于桌上。做完这些，母亲就静静地坐在一角，不复多言。我们也安静了下来，静静地听大人们谈话。大人们各自取一杯清茶，也不曾说半句客套的话，即兴谈论着。什么“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什么阎立本、赵孟頫、柳公权……他们不时会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大笑，有时候又是一阵激烈的争论，甚至我亲眼看见一位叔叔脸红脖子粗，拂袖而去。可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并不在意，仍然无拘无束地品茗，纵情谈笑，自在随心，一如天上的朵朵流云。

多年之后，当我读到“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茶酬知音”，那一幕幕温暖的场景在记忆中瞬间苏醒，复活，历历在目，我的唇角不由得荡起了温柔的笑意。是的，明月一弯如钩，清茶一盏胜酒。在那物质匮乏的岁月里，亲情、友情、闲情，却那样丰沛充盈，如诗如歌，装点了那些平凡的岁月，使每一个寻常的日子发出熠熠夺目的璀璨光芒。

恍惚间，我分明觉得自己的灵魂飞离了身体，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关山飞渡，回到了儿时乡下的家，所有的美好便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