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从乡村搬到城里生活二十余年了。其间虽然也常常利用双休日或节假日回家看看,但多数只是走马观花式地随意蹓跶,很少真正地置身到田园的深处,看麦苗怎样拔节,听蛙鸣如何悦耳,因为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与阡陌有些隔膜了,就好像我不再是呱呱坠地的孩子,那维系生命的脐带,已与我彻底地断裂。
不错,我一直都生活在一种属于乡村氛围的瞩望里。现在,顺着生命的脉络逆入年少的懵懂,我从开始记忆时起,就本能地认识到,村头那棵老槐树是我们的根,是所有阡阡陌陌最原始的起点。在巨大树冠的呵护与庇护下,我们那时玩得最快活的节目,莫过于采撷阡陌两旁野蔷薇长出的嫩枝了。那东西虽有点棘手,但我们抽取的功夫却游刃有余,将其皮剥了,放到嘴里细嚼慢咽,先是涩涩的,后是甜甜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狗尾巴草也占据了阡陌的所有空隙,它们长着软软的茸毛,如果你有闲情雅致,可以拔几根下来,相互打个结,自得其乐地玩上三两个游戏,那份惬意与快乐也非城里孩子终身难以享受的。尤其是到了秋天,阡陌之侧的野草莓和金樱子,虽说比不上现今市场上的巧克力和芒果汁,但是甘甜纯正的风味,倒诱惑得人是垂涎三尺。当然,含辛茹苦的父母满足的并不仅仅只有这些,他们一手握着棍棒,一手抚摸着我们的头,语重心长地教导:伢呀,农村不是你们的归宿,好好读书,走出去,才能从糠箩跳进米箩里!
尽管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乡村小路的坎坷崎岖,并不能阻挡我们通往求知的殿堂。每天清晨,我们背着书包就蹦蹦跳跳地踏上了上学的道路;夕阳西下,那支由矮到高的放学队伍,仿佛秋空中振翅南飞的“一”字雁阵,在阡陌之上形成了别样的风景。祖母在村头手搭凉棚地望着,满是皱纹的额头舒展开了;父亲还站在绿意葱茏的田间,偶尔大声地吆喝一声,会吸引大伙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将过去。也有不听话的顽童,会让那支不长的队伍片刻躁动起来,这时在附近菜园摘菜的母亲,总会笑呵呵地跑过来,一边呵斥着顽童的调皮,一边维持着队伍的队形,直到老槐树下,大家才像叽叽喳喳的鸟雀,一窝蜂地散开,或抄写作业,或分担家务,或嬉戏玩耍。
我们果然没有辜负父母殷切的希望,终于从那条阡陌小径上艰难地走了出来。道路确实变宽了,眼界确实变阔了,然而浩渺的天空并没有变化,变化的仅仅是我们的角色和身份。我们面对纷纭的大千世界,面对到处都是为名为利日夜匆匆奔波的人流,那脚上满是泥土与灰尘的布鞋,的确很难在平坦的水泥路面上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在这种情况下,无能者只好退避三舍,无为者开始固步自封,无庸者则奴颜婢膝,只有无畏者不卑不亢,默默地走自己的路。因此,即使我们有机会穿着油光黑亮的皮鞋,趾高气扬地踏上归乡的路,那虚伪的内心又将揣着怎样的一种歉疚哟——这歉疚是源于一种对生命本真的回归,也是源于对阡陌间一直忙碌身影的敬畏,更是源于自己对历史、对人生、对灵魂的一种剖白与体味!
其实这份感受并不是远离泥土的矫揉造作,也不是生活稍安后的返璞归真。我只知道那阡阡陌陌已经深深地嵌入我的肌肤,化作了一根根相互交错的动脉和静脉,同时把我的心固定在一个初始点上,去亲近和感受那旷野里的一声鸟鸣,一轮涟漪,一波稻浪,甚至是父亲的一声责骂……这时,我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觉得有一种古典而鲜活的意蕴,慢慢地在周身弥漫,进而让我情不自禁地这样反思自己:你是否还保留了勤劳的品质,像老牛那样忍辱负重?你是否还记得生活的艰辛,像阡陌那样步步难行?
其实,忍辱负重是一种美德,步步难行不乏一种美丽。毕竟,从阡陌上走出来太不容易了;毕竟,我要走的是属于自己的一条路——即使再曲折,我也会毫不气馁;即使再坎坷,我也会大步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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