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内心庭院

1989年2月27日到6月9日，我在鲁迅文学院第五期进修班学习。那时鲁院也在办研究生班，其代表人物莫言，余华。我们的班头是云南诗人米思及。两个班虽在一幢楼上课和住宿，但天上人间，难以往来。迟子建当年25岁，小荷已露尖尖角，在研究生班。她的宿舍和我们一个楼道。几个月下来，始终陌路，没有一个微笑一个眼神的交流。过了五年，冯牧先生领一帮子作家来云南，1994年9月17日到18日在大理。迟子建作为黑龙江省专业作家也在其中。相遇几次，依然无微笑无眼神无话。事不过三。缘份自续。又过了六年，2010年3月9日到下关新知图书城购书，翻开《中国记忆》美文卷，见迟子建散文 《阿央白》，一读便放不下，索性购了回家再读。读一次，便享受一次被征服的愉悦和快感。剑川石窟的阿央白，是白族文化独有的奇迹，是白族先民留给世界和人类最神奇最美妙最温馨的一个谜。多少次提笔写它都没有写出自己满意的文字。现在可好，迟子建，不到两千字，却写得酣畅淋漓、荡气回肠、哲理诗情、字字珠玑。美文如此开头：“它是如此安然地出现在我面前——阿央白。晨光弥漫了空悠悠的山谷，它面朝着鸟声起伏的山谷，把它那惊世骇俗的美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面前。石钟寺石窟的第八窟便是它了——阿央白。它是一尊刻有女性生殖器的石窟。”美文美下去：“我远远地看着它，它的黑褐色的质地、轮廓分明的曲线、睥睨世俗的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我们就在那一瞬间温存地相遇了，阳光在它的身上浮游着，它似乎就要柔软地荧荧欲动，就要流出一股莹白芬芳的生命之泉。”“雕它的人没有留下名字，但我觉得当他用刀凿划出一道道痕迹时，他一定是敛声屏气用心在雕刻。雕它的人一定是个心性很高、懂得温暖的人，也是一个真正懂得艺术之美的人。我与阿央白邂逅的一瞬，我便于无形中看见了一双手拂它而过的痕迹。那只能是一双男人的手，只有男性的手才能使女性的美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阿央白的美在于它赤裸裸地将人们引以为神圣或邪恶的东西公之于众，这样神圣和邪恶就不能依附它而存在，它只为它自己而存在。犹如一枝娇艳异常的金黄色喇叭花，在深山野谷中摇曳着，释放着它那安静、炫目、动荡而悠久的美。”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读到《阿央白》这篇中国记忆的美文之前，2002年5月3日，38岁的迟子建，经受了人生三大不幸中的“中年丧夫”：爱得不舍分离互以生命相许的爱人，归乡途中车祸罹难。又是冥冥中缘份自续：我先后于书于报，邂逅她的思夫痛文《我的世界下雪了》，《谁说春色不忧伤》。迟子建故乡黑龙江漠河，中国的北极村。厚实温暖的雪，是大地和人心的富矿。迟子建爱雪花轻歌曼舞的脚步，爱雪给山峦披上银袍的灿烂，爱雪在苍茫中的端庄、宁静、圣洁之美。特别爱中秋夜的雪花，让经历了霜雪的中秋月，有了晴空朗月不可能有的奇美。大年初二与爱人漫步雪原，雪美得让她落泪。三个月后爱人别她而去。那一年，什么季节都做雪的梦。“我的世界下雪了！”环绕她的，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漠河最长的季节是冬天。春天踩着春的尾巴——五月，才会到来。但一到来便波涛汹涌，所有生命都荡漾在它明媚的波涛里。就在这样的五月，她赶回故乡奔丧，料理丈夫丧事。“万木皆春色，惟我枝头泪。”四野寂静，她听见心跳声告诉自己：一颗依然能感受春光的心，无论怎样悲伤，都不会使躯壳成为朽木；爱情的春光抽身离去，生命的春光，依然闪烁……。写白族的阿央白，写塞北的雪和春，迟子建，都在写中国记忆的美文，都透出一种不可予夺的内心深处的安宁和平静。

白族人家四合五天井的庭院，麻雀台静等雀鸟落下，厦檐燕巢静候春燕归来，无花果和香橼无声无息挂果，茶花、含笑、缅桂、海棠不吵不闹怒放。白族庭院同天下的所有美文一样，都有一种超自然力超社会力的不可予夺的安宁和平静。这样的庭院，是美的载体。这样的内心庭院，必是美文的沃土。与迟子建两次相遇，终于有了影像：一个纯朴、坚厚、稳实、宁静的北方女子，在庭院里，手扶门框，向外亮着眸子，新奇地张望着世界。当然，整个世界，也在新奇地张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