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老还童须真情（二）

《朗读者》节目第一期，主持人董卿和她的团队作了各方面准备，还是担心96岁的翻译家许渊冲，出现在节目中会显得高冷，结果却成了《朗读者》第一期最出彩的嘉宾。董卿们始料未及。许渊冲自己也没想到。想得走火入魔的，往往不来。想也没想过的，却天使一般翩然而至。这就是命运弄人。但细看，细想，命运朝你走来的足印，又并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从天而降。即使草灰蛇线，隐隐约约，也有难以变易的轨迹。

许渊冲负笈西南联大，就与我们大理上末村的王希季，并列学生“五大才子”。读书种子。学霸。书痴。这些昨天今天的称谓，都适合他。除此，还有一大团杨绛说钱锺书的天真和傻气。有人问西南联大教授他最崇拜谁，一口咬定：“钱锺书！”内中不无机理。钱锺书是少有的幸运儿，有生命中的杨绛。许渊冲却苦了，一人独步爱情的荒原，一筹莫展。好不容易看上一女生，一直不敢表白，属于暗恋。读了林徽因怀念徐志摩的《别丢掉》，19岁的小伙子未必全懂31岁少妇的情怀，“只觉很真很美”（电视节目许的原话），便发挥自己的翻译天才，译了寄去。可惜名花有主。再真再美的诗句，再真再美的译作，都属无的放矢。仰面向空中呼喊，没有回声。但空中只要有雨，人便会淋湿。从此，只要心灵深处强烈召唤自己，他便全神贯注，忘掉一切，丢开一切，埋头翻译。文革十年，批斗不少。一次用树条子扎成的鞭子抽他，一旁有专人计数报数，一百下。遍体鳞伤，回到家，动弹不得，拉上窗帘，又翻译起来。只有翻译，才能忘记不幸，忘记灾难，忘记所有的痛和伤。天真得难以置信的痴和傻，让他没有像他尊重和敬仰的傅雷先生那样无辜死去，坚韧顽强地活了下来。他对爱情，真。他对翻译，真。他对自己，也真。他把唐诗，宋词，《诗经》，翻译成英法文字，又将《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莎士比亚全集》译成中文。这些，都是世界级的高难活计。他做得极漂亮，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称他的翻译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样本”。他同他心仪的老师钱锺书一样，成了中西文化的桥梁和中西文化交会的一方深海。

这样一位老人，在节目现场，天真气十足，有滋有味讲他平生翻译的第一件作品，缘于自己极为失败的暗恋。他是笑着讲的，笑得像孩子。逐字逐句朗读原作，林徽因的《别丢掉》，读到“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真情如海潮涌来，他再也把控不住，放声大哭，淋着满脸泪雨，更像一个动了真情再也阻挡不住的孩子。《别丢掉》，19岁翻译时，难免朦胧懵懂。96岁读她，万事万物，了然于心。人生况味，似千山万壑，在动！他的老伴，厮守一生的妻，一直在场。他喜，她悦。他悲，她凄。他平静，她怡然。他稍显疲惫，她立刻不安。几十年的心心相印，“真”，有了港湾，有了泊锚，有了归宿。那位有幸得他第一件译作的女生，时隔五十年，从报纸上看到了成名的许渊冲翻译的《别丢掉》，也从台湾，从海峡另一方，遥遥回信。老人乐了：“失败有失败的美，这件事没有成功，可我回想当年，还是很美的。”19岁少年定有痛苦。96岁回望，成功和失败，则另当别论。“失败是美。”“失败很美。”面对全国电视观众，获世界奖的世纪老人，一脸天真，笑着说。

没有一点儿水分的天真，动人！可贵！一下子出彩，赢得万千尊重。还是用许渊冲们最喜欢的林徽因的诗，回赠他和钱锺书一代又一代的先辈、学人——

“你是人间四月天，笑响点亮了四面风/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你像雪化后那片鹅黄/你是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是爱，是暖，是希望，是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