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老屋吱呀作响的木门,地上落满灰尘的农具让人有点不忍细看,那铁犁锈迹斑斑,那畚箕残破不堪,那锄头歪倒摆放,唯有墙上的那顶麦秸草帽,依然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敦促着早起的人们,去“汗滴禾下”,去“耕云种月”,去“务兹稼穑”……
对于草帽的深刻印象,应该是在十岁左右的光景。那时身为家中长子的我,平时最大的任务就是带好两个弟弟,可是孩子终究是眷恋父母的,每每日上正午的时候,我们不顾烈日当空,总是跑到田间地头去寻找他们的身影。田里的水稻已有齐腰深,地里的棉花窜过了肩,身材矮小的我们在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怎么能够分辨得出谁是父亲,哪是母亲?别急,望眼欲穿的我们自有办法,那移动的草帽就是最好的参照物!——因为我家的草帽都是母亲自己编织的,其最大的特点或者说另类的地方,是帽檐的后面缀有一块灰褐色的纱布,既能起到很好的防晒效果,还可取下用来擦拭汗水。因此站在田埂上极目四望,父母躬耕劳作的身影很快就可尽收眼帘,然后扯开嗓子高喊过去,得到的不仅仅有母亲的疼爱话语,还有父亲的大声嗔怪。此刻,我发现这搜寻草帽的过程,是幸福的,是甜美的,是温馨的,以至于后来在一首诗中我如此卖弄:“麦秸草帽 / 青春的花蕾与晚霞的余晖 / 和谐地交融了岁月的精髓 / 尽情地呈现出耕耘的大美……”
坐看母亲编织草帽的过程也是一种美的享受,这与灯下欣赏母亲打毛衣或纳鞋底有异曲同工之妙。草帽的编织是有季节性的,多是端午前后麦收的时候,加上家中的麦田本来面积就小,那金黄的麦秸自然而然就显得十分精贵了。晒干的麦秸整齐地摆放在矮凳的旁边,母亲静静地端坐其上,十指开始灵巧而又曼妙地扭动起来,几根麦秸于是随着那无声的旋律而上下翻腾,不一会儿,柔软光洁的草辫就一截截地从手中滑落,盘成松软的一堆——这哪里是在编织草辫呀,母亲实际上是在编织自己浓黑的秀发!
编织的过程看似轻松,缝缀的精细至关重要。母亲的面前几乎很少有模板可供借鉴,程序的先后全在她的心中,就像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缝缀的针线一般从帽顶开始,然后以此为圆心,按照半球的样式进行定型;待中间凸起的部分大功告成,再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母亲在缝缀的过程中是极其虔诚的,很少分散精力,那样子既像是缝缀细细碎碎的陈年往事,又像是慈母在“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样优美的画面,这样温馨的意境,从小就留存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那金黄色的草帽其实就是母亲温情的双手,一直在牵扯着我们的乡愁,始终在抚慰着我们的心灵。
草帽可遮阳挡雨。草帽可扇风纳凉。草帽在孩子们的手中还有最大的乐事——为稻草人化妆,不过那是经过日晒雨淋之后快要朽烂的草帽。每年的“双抢”及秋收的季节,父母亲总会留下少量晒干的稻草在田埂上,让我们制作稻草人,主要的目的是吓唬贪嘴的鸟雀及好吃的狗獾。为了使稻草人栩栩如生,我们不仅为它穿上花花绿绿的破旧衣服,而且给它戴上一顶硕大的草帽,“手”里还挥舞着红色的布条或塑料袋。稻草人是否能够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这并非我们所关注的,倒是那戴着草帽的滑稽样子,与阳光、田垄、汗水、庄稼等等一起,成为乡村生活的美好意象,永远定格在记忆之中。
离开熟稔的家乡多年,我常常自诩为乡村的流浪者,并且矫情地说自己与诸多农具,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感。此刻,看到老屋里这锈迹斑斑的铁犁,这残破不堪的畚箕,这歪倒摆放的锄头,我哑口无言了,只是静静地取下墙上那顶落满灰尘的草帽,在手中掸了又掸,掂了又掂,蓦地感到它十分地沉重——不炫耀,不张扬,不浮华,不做作,这是所有农具强大的精神内核;同时也顿悟出:立于天地间的我们,做把镰刀,做条扁担,哪怕做顶遮风挡雨的草帽,不都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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