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深陷于莽莽苍苍的群山重围之中的,小小的,小小的红色盆地。
自明朝洪武年起,我们庞大的李氏家族已经在这块小小的红色盆地间生活了上千年,繁衍了近百代人。
尽管家族中上了年纪的老辈人曾不止一次地在燃烧得彤红的疙蔸火的百年老火塘边,一边喝着浓酽的大树茶,一边品着热辣辣的苞谷烧,以一种不容质疑的,极其庄重的口吻告诫自己的后人,说我们的家族最初来自南京应天府一个叫大坝湾柳树屯的大地方。如果此说不谬,那也已经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年代所发生的故事了。关于我们家族的这一次漫长而又神秘的迁徙,在散发着浓重的旧时光气息的族谱中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在我所能寻找到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地方志中,也没有任何的线索可寻。因而,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家族最早来自南京那种大地方的说法缺乏足够的史实依据,即使不是穿凿附会,也有点模棱两可。我则是一直坚信脚下这块被重重的崇山峻岭围困着的,小小的红色盆地,就是我们李氏家族原始原初的故乡,就是我们世代繁衍生息的泱泱祖土。
在云南西部那一望无际的莽莽苍苍的雄山大川中,像故乡这种平淡无奇的红色小盆地随处可见。
只要攀爬上故乡小盆地四周那些黑糊糊的石崖或是那些光秃秃的山梁,我们就能清晰地倾听到不远的大峡谷深处昼夜不息地奔流着的,澜沧江的歌唱或者咆哮。就能看见大江的那边雄峙如永不匍匐的硬汉子般的碧罗雪山和比羊脂更白的雾岚经年缭绕着的南方丝绸古道。就能看见驮盐的马帮贩布的商贾匆忙的往来与穿梭。在上千年的时光里,这条神秘的古道,一直与我们的家族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那些从远方逶迤而来的马帮,除了给我们的家族源源不断地运来了生产生活的一切必需品外,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新鲜的,关于山外的许多神奇的故事与梦想。这也给我单调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许多的色彩与乐趣。最早地激发了我对大山以外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的许多美好的期盼与向往。沿着那条往来不绝的马帮踩出的,蜿延曲折的山路,我走出了大山,远离了祖土。然而,十余年过去了,那条羊肠般盘来绕去的山路,依然是我永远扯拽不断的,连结故乡的脐带与血脉。那是我的灵魂之路,是我重返祖土的唯一通衢。它始终在提醒着我,人生的路太艰险太陡峭了,得步步小心,步步踩稳。
尽管故乡的那块小小的红色盆地并不十分的肥沃,但我们家族的每一代人都深深地眷恋着这块赖以安身立命的祖土。在我的记忆中,家族中有许多人是有许多机会彻底离开这块小盆地,到山外的大地方去另立根基的。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有弃祖土而去,他们坚决地留了下来。我深信,即使天上掉下房子大的石头,他们也绝不会搬家,绝不会离开祖土。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只有这块祖宗遗留的土地,才是他们滋养生命的,永远值得信赖的故土,才是他们实实在在的,割不断,舍不下的“根”。
在这块浅显而贫瘠的小盆地上,我们的家族用石块和木头建盖起了简陋而又朴素的房屋。开凿出了层层的梯田,种植出了饱满的荞籽和金黄的苞谷。酿造出了最甘醇的高粱酒,刀子烧。养育出了最膘壮的牛羊。我们的家族是厚道而勤劳的,他们手上的茧花,比石崖子上的青苔还厚。他们都是些很沉默的人,他们把对这块祖土的沉沉的挚爱,渗透在了不知疲倦的劳作之中。他们比我更透彻地懂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坚信只要自己尽心尽力,祖土所回报给他们的,就绝是会是秕籽和糠稃。他们在暖暖的春风里播种,在朗朗的秋阳下收获。然后便煮酒宰羊,用一种非常肃穆非常神圣的祭祀仪式,感激祖土的厚赐。在家族之中,我的父亲是个非常有名的祭师,他常常在家族的祖庙前主持这种名为“谢土”的祭祀仪式。供奉起新收的五谷,新酿的土酒,盐茶米豆齐备,三牲酒礼贡迎。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齐集圣坛,三拜九叩,喃喃祷祝。我说不清这种“谢土”仪式的深厚渊源,但我深信,我们家族对土地的虔诚与感念,信赖与期盼,是由衷的,是发自肺腑的。我们祖土,就是在这样一种深深的敬畏与挚爱中,春华秋实,四季葱茏,且日益丰饶凝重起来的。
在云南西部的雄山大川深处,在奔腾汹涌的澜沧江以东,有着一块名叫“蓑衣铺”的小小的红色盆地,它就是我们李氏家族小小的故乡,小小的一块永远也难以割舍的祖土,一块永远也难以背弃的,朴素而又深厚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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