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与书

一九五八年，十五岁，因有同情右派老师的言论和父亲的历史问题，考分名列前茅也未被高中录取。一九六0年再考，再以高分录取“遵义工业学校”，报名时又被除名。少年人的绝望，坠至谷底，跌进深渊。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孤儿寡母”中的我，任什么也不能丢下相依为命的母亲。就在这种与童话彻底绝缘、完全不可能与童话沾边的境地，撞上了童话。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夜，茫然街头的我，入遵义城最大的丁字口新华书店闲逛，突然看见售货员站台的玻柜里，放着一册《安徒生童话选集》，请求售货员取出翻阅。开篇“译者序”的第一段话，便让我五内俱热：“‘你真是丑得厉害！’野鸭们说。‘不过只要你不跟我们族里任何人结婚，这对我们倒也没什么关系！’这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话‘丑小鸭’里的一段话。”随即找139页的《丑小鸭》，读了起来。越往下读，同气相求，一见倾心！一定要买！

遵义新华书店那时还经营旧书的购销。《安徒生童话选集》是一本旧书，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原书价一元四毛，折半价七毛。说来也奇迹，素来身无分文的我，那夜掏掏衣兜，竟有一元钱。欢天喜地，豪气付款。售货员查阅订购簿后，向我出示，书已有主。这下，晴天霹雳，急坏了我，说找补的三毛钱可以不要，抱住书不放。过来一售货员，男性，要从我怀里夺书。一急，控制不住，热泪涌出，哭了起来。一个十八岁的一米七八的小伙子，为一本书大庭广众泪流满面，柜台边围观的人，有几个也出来说情。终于，站台的女售货员对那男性说：“算了，卖给他。”

丁字口新华书店在新城，我家在老城，有一程路。每到一盏路灯下，便站住，翻读几页，无限喜悦和得意。到家已晚，给母亲讲了这段故事，便在安徒生肖像背面，不用平常的蓝墨水，专用红墨水，写下这段话：“安徒生老爷爷，你当然不会知道一个求知欲殆尽疯狂的十八岁的人，为了购得这本书，他急得流下了眼泪！最后，神圣的眼泪感化了书店的一个女同志，才把你这本已经给人储留的书，从柜橱里取出来，给了他！你会不会认为这也是个童话呢？安徒生老爷爷！”文末还郑重注上日期：“1961.12.28深夜”。

从此，《丑小鸭》里的一句话，便像镇舱石，简单，坚硬，有力，埋入灵魂深处。这句话便是：

“只要你是天鹅蛋，就是生在养鸡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

三个月后，一九六二年三月，母亲和我，童话故事一般，丢下远比黄金贵重若干倍的城市户籍，返回母亲故乡，云南大理，进哀牢大山，务农。放羊烧瓦，伐薪卖柴，披羊皮褂，喝苦荞汤，穿草鞋。农活怎样繁难，生活怎样清苦，都未离开少年热血、青年热泪换来的书和童话。一九七八年，写了第一篇儿童小说《礼物》，茫茫大海飘萍一般，寄往北京。不料被采用，于一九七九年二月号《儿童文学》刊出。一九八0年春天，我的乡宅寒舍，两位北京来客从天而降。《儿童文学》的两位编辑来大理探望我。比童话还神奇！《丑小鸭》篇末的句子，何其经典：“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幸福！”

一九八二年六月，在成都举办西南地区儿童文学讲习班。见到了陈伯吹，还见到了叶君健———安徒生所有童话的译者。多想扑上去，拉住叶先生的手，给他讲1961年12月28日深夜的童话。始终没能鼓足勇气。只是相遇，恭立一侧，对叶先生走过去的高大宽实的背影，久久地，默默地，致意。就像对安徒生的所有童话永持敬重和谦卑一样。跟着，又坐火车赶往北京，参加《儿童文学》第三期作者培训班。见到了冰心，听严文井、金近、刘绍棠、王蒙讲课。“他现在清楚地认识到，幸福和美正在向他招手。———许多大天鹅在他周围游泳，用嘴来亲他。”《丑小鸭》的童话，亲切地成了我的故事。

后来儿童文学创作，有几篇上了《儿童文学》头条。不少作品被多种书报选载。二0一四年，七十一岁，在大理州新华书店看见《儿童文学》出版了“名家汇”系列，遂致信徐德霞主编，要求加入。自己知道距离“名家”甚远。不可为而为之。万万没有料到，徐主编竟数次短信，支持和鼓励。作品选集《羊泪》，居然列入“名家汇”，2015年10月在北京出版。七十二岁的边疆白族老头，喜出望外！“他感到非常难为情。他把头藏到翅膀里面，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感到太幸福了，但他一点也不骄傲，因为一颗好的心是永远不会骄傲的。”购书当夜便牢牢记住的《丑小鸭》的这个境界，清晰了起来。

续写童话和被童话续写，都是永远的幸福！

（原载《光明日报》２０１５年６月27日“阅读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