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6日
星期五 雷雨
共富桥畔
我始终觉得罗久邑是个非常不错的村庄。比起先前走过的洱滨和下末,它却有一种“袖珍”和“小巧”的可爱。清碧溪往北,我们冒着小雨沿着一条湖畔的夹巷行走,湖里风高浪急,顿时让人想起唐诗里描写洱海的“风里浪花吹又白,雨中岚影洗还清。”我知道洱海早已经不是一千年前的洱海,但她还是一千年前诗境里的洱海。看着浪波连绵的水面,一种难言的美妙让人感动。我在湖中至少看到了三种水鸟,有六七只海鸥蹲立在离岸十几米的枯木桩上,我举着相机,想给它们照一张飞翔的图景,可它们却呆立不动,最后好不容易打开了翅膀,但依旧没有离开,后来索性又重新降落下来。
相邻不远,有两只非常好看而且体型稍大的水鸟,却是精敏得很。远远看去,似乎是黄白黑三色相间的羽毛,或许它们早已注意到我,便慢慢向湖心游去,在起伏的波涛中一漾一漾,任凭风吹浪打,始终紧紧相随,不离不弃。我在岸上望洋兴叹,没有够得着的长焦镜头,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不清的芳姿。晚上回家后我打开电脑,对着网上的图片慢慢比较,开始确信这是一对鸳鸯。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在乡下教书时,一个青年教师在单身宿舍的墙上信手写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据说此诗来源于影片《倩女幽魂》里的一幅画,想来意境何其优美。走出不远,又看到一群体型很小的水鸭,却也非常警觉,一见到人就迅速钻入水中,过了很久,才在远方的水面伸出头;或者就直接从水面飞游过去,舞动的翅膀像是一对急转的螺旋桨,在湖面留下两条长长的水痕。
湖岸有许多垂钓者。近水的狭道却无人走动。在湖边一棵枝叶新发的桑树下,有一家三口正在清理一堆渔网,四五只大鹅昂着头守在一边,不时发出“嘎嘎”的鸣叫,像是一群观看比赛的绅士。无人滋扰的湖边田园,宁静的气氛真是难言其美。湖边小路把我们带回村中,只见几个上坟回来的村民悠闲地骑着三轮摩托,怀里挂着一台“小蜜蜂”,轻快的白族乡音就这样陪伴着全家人的一日行程,忽而前面一个弯拐,三轮车便不见踪影,却留下一阵渐远渐去的自在三弦。
一个惊雷,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来了。下得有些急骤,但好像就是一阵过山雨,我感觉没有避雨的必要,恰好前面一堵气势恢宏的照壁后面隐藏着一个寺院,出角的大门极有古气,但门前的平地上却停满了各种车辆,我无法给它照个全景。白官庙,这是它的名字。我推门进去,料想可以收获一段沧桑的历史,可里面的大殿却华彩壮丽,特别是两边新修的厢房,水泥浇灌的台阶、铝合金玻璃窗、瓷砖铺设的自来水清洗槽,格格不入的情状让人好生失望。我照了张照片带着遗憾离开,或许不用再等20年,我们这块土地就再也找不出修旧如旧的工匠。千城一面的建筑工艺让我想到了文档处理的“复制”与“粘贴”,钢结构、成品门窗、成品洁具和灯具,让我们的所有原创技艺都成了最简单的安装模式。到我们身边的房子都变成钢筋水泥的时候,那些远古的神灵或许就再不会和我们一起居住了。
雨还是不停,妻女两人正在前面的大青树下避雨。我把他们招呼到河边的房檐下,却发现大青树下还有一对骑电动摩托的男女游客,正马不离鞍地在雨下焦心地查看手机地图。或许正是因为清明假期,环湖的游人特别多,自行车和电摩托自然是行村走湖的首选,特别是那些迷你装的电摩托,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从强悍到精巧,从速度到灵便,都让人叹为观止,特别在晴天丽日下的空旷湖滨,那些被架在后座上着装艳丽的姑娘,被湖风扬起的一袭长裙着实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大青树是鸟儿的天堂,我听到了许多鸟的叫声,还看到一两只燕子和其他鸟类飞快地从檐下掠过。转眼雨停,太阳从云层中挤出几缕光亮,顿时感觉明亮了许多,我在大青树青嫩的叶下发现了一群只有核桃那么大的小鸟儿,如同一群蜜蜂出入花团锦簇的丛林,但要比蜜蜂更加灵巧,羽毛亦更加鲜亮,而它们似乎总是这样不知疲惫地快乐鸣唱,仿佛从来就没有忧伤,响亮的歌声让人很难想到它们的体型极小。
树下是一座水泥做的拱桥,河里没水,桥名却引人注意:共富桥。白族是一个团结友爱、和谐互惠的民族,先前的洱滨村,我发现一块村民集资修路后留下的“感动碑”;下末村里,我又看到一条村民共建的“平安路”;在其他一些不靠洱海的村落,我还看到一块由村民集资修复的高大照壁,古色古香,气势巍然;还有在一棵古树四围建起的石墩座边,既起到了保护的目的,又可接纳村民歇凉谈心。而更多这样的功德,则被人们刻成石碑,镶嵌在寺庙的墙壁或其他显眼的地方,体现了全体村民齐心共建的美好愿景,同时也体现执事人等干干净净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的磊落胸襟。
出村不久就看到村北边有一块人工湿地,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整齐的村庄。就在这几天,我读到了大理州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李超先生一篇长篇幅的纪实文章——《往事堆砌里的洱海》,其中说洱海周边原有大量湿地,星罗棋布,承纳着过滤的作用,将污水净化后方才流入洱海。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期间,洱海周边村民大量围湖造田,而七十年代又因西洱河电站的建设需要,疏挖了西洱河,动用了洱海的死库容,导致洱海水位迅速下降,许多沿湖湿地便都迅速消失了,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因此破坏了弓鱼的洄游通道而使其灭绝。《大理州环保志》也曾提到,西洱河电站修建后又遇连续干旱,1983年,洱海水位已跌至海拔1970.52米的历史最低值,湖面面积减少3.6%,容积减少23.8%。水位下降后引起一系列生态后果,调节气候功能降低,鱼类产卵场所遭到破坏,土著鱼类减少,给湖内生态带来了空前的绝对灾难。
村子北边是黑龙溪,溪水正是下关、大理两镇的分界线。黑龙溪也称龙溪,发源于苍山海拔最高峰马龙峰。溪水流经苍山半山腰,有一个叫“七龙女池”的绝妙之所,向来被认为是苍山中的一大奇景。去年秋天,我曾带着家人溯源而上,欲探七龙女池,不想初入苍山不久,便遇到一个意境优美的茶园,还有一位在大理种茶20多年的台湾老人。与茶场隔溪而望,有一座“中溪书院”,朋友告诉我这里原是山下阳和村一个废旧的集体农场。书院一派古色古香的氛围,顿时让人有了一种无限的缅怀追思之情,同时也让我对黑龙溪心存好感。
“中溪”即明代大理著名白族学者李元阳的名号,明史学家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也曾提到过他,称其是发现张居正的第一人,并着意培养,最终高居首辅大臣。虽然着墨不多,却可见黄先生对李元阳才华与人格的敬重。事实上李元阳才学过人,人品极高,虽生于边夷大理,但自幼勤学善思,27岁时参加嘉靖丙午科会试荣登进士榜,“选庶吉士,名动京师,为十才子之冠。”后入朝为仕,虽朝政腐朽,但他性格刚正,特立不阿,因此仕途坎坷,一波三折。然虽贬为县令,但在江阴任上却抗倭有功;后迁户部主事,不久升御史,“巡按八闽,激扬施措,士林推服,选士得人最盛”;后出任湖州知府,则捐出俸禄,筑堤凿井,治理水患,人称“大禹之后一人而已”。然其时朝纲不振,虽尽忠报国,“只要有利于国体民生,生死荣辱可以置之度外。”却由此“得罪于权臣国戚”,同时因“不愿给太监小人跪拜,惹起祸端。”44岁时便失意地回乡归隐田园。在故乡这一派明山秀水之间,他没有抛弃中国知识分子高贵的社会责任感,“薄自俸,厚施予,如婚嫁、丧葬、饥寒、冤抑,以至桥堤、道路,列为二十三事,日以自课,至老不替,虽废家产不恤也。”这其中,最富盛名的是他曾自捐家产而修崇圣寺及三塔、感通寺、文庙、珠海寺等众多大理名胜,并且仁爱乡里,扶弱济贫,同时编修《大理府志》和《云南通志》,并且勤于笔耕,著述颇丰,后人辑有《李中溪全集》十卷,收诗900余首,文200余篇,终年83寿,无论人品、文采,都极受后世推崇。前不久拜访了大理地方史志学者施立卓先生,赠我一套由他编校整理并纳入国家“十一五”重点出版项目的《李元阳全集》,偶有时间抄上两篇,大理的气象地理、人文历史、民情风俗也就大多了然于胸了。
在我的印象中,黑龙溪是一条气势汹涌的河,特别是每年夏秋之交,上游的溪水更是给人一种奔流的感觉。包括前面罗久邑村口见到的清碧溪,在李元阳的《游清碧溪三潭记》中亦曾写道:“此溪四时不竭,灌润千亩,人称为德溪云。”可如若中溪先生泉下有知,也会为清碧溪的今日景况痛心。而黑龙溪的下游亦是被水坝拦截了,干涸的河床没一滴水,并且入海口还架了厚厚的沙袋,我终于知道此前先后看到的几条被堵住河口的溪水,目的在于防止洱海水的倒灌。距此不远,有一台轰鸣的挖机正在用石头铺实河底,两边似乎也要建成石砌的护栏,也就是说,在这之后,我们看到的黑龙溪水,也将是一条完全家化的河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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