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31日
星期六 晴
下末村记
下末村口的花园,正是我们上周夜行时错过的风景。庆幸的是我们还有拾遗的约定。花色正艳,我们沿着一条田埂,从北边的村口走进花园,小桥流水,泉塘香榭,绿草如茵,花儿怒放,被狭窄的水沟围在正中的绿岛上架着一台钢琴模型,用三五个几何图形的水泥台阶搭成通道,女儿很想上岛去玩弄一番,特别是几株新柳星点散落,长满一身绿叶,空中飘着点点柳絮,还真有几分酷似仙乡的感觉。可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女儿,就有一个背着孩子的老奶奶走来向我们收取门票,还说地是向别人租来的,花是辛辛苦苦种的,投入很多,得有点回收!……口气很重的样子,有些责备我们擅自闯入的意思了。我们只得赶紧从东面出园。果然一条用花枝圈成的小径上面挂着一块牌匾:进园参观收费20元/人。在羞赧和暗自抱歉中,我却有些莫名的伤感,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我们很快就能够缔造出许多美丽的景观,但却永远制造不出历史的沉积和文化的深度。
汽车导航把我们带到了下末村北。到达村口的时候,我们首先遇到的是一座高架桥式的引水渠,气势蔚然壮观。其实这样的引水渠在前两周的路上就已经多次遇到,我甚至相信它们的存在有可能超过我36岁的年龄。至多就是因为后来各种路道的修建改变了它原来的模样。洱海沿岸土地平坦,土壤肥沃,毫无疑问就是大理州境内历史最为悠久的农耕区。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长期在大理考察生活的西方人类学者C·P·费茨杰拉德,曾在他关于大理民家(白族的旧称)的研究专著《五华楼》中提到:因饮食与农耕文化的传承习惯,洱海沿岸居民向来就将是否适宜种植水稻作为划定耕地肥沃程度与土地价值的标准。
虽有苍山十八溪日夜不息地注入,但大理坝子的农耕照样缺水。特别是水稻栽插的四五月份,正是大理坝子最严重的水荒节令,于是智慧的大理人民很早就学会了汲洱海水灌溉,从而保证了大理坝子的稳产稳收。这样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至2000多年前的先秦时期。所以大理人民至今将洱海亲切地称之为“母亲湖”。在漫漫的时光长流中,洱海不只缔造了大理的渔耕文化,还缔造了数千年的大理文明史。据考古研究发现,早在大约4000年前,洱海周边就有了早期人类活动的足迹,当时的洱海先民居住在湖畔的洞穴之中,并以渔猎采摘为生,驯化野生稻谷,与洱海之水的互惠共生,使大理成为云南大地最早的人类文明发源地之一;数千年来,洱海犹如温情的母亲,无私地哺育了一代代大理人民,并在洱海沿岸缔造出了强大的南诏国和大理国,以大理为都城纵横全滇的势力范围绵延五百年之久;自元以降,大理同样也是云岭高原最重要的战略要地,元明两代的政权更迭,都有扭转乾坤的重大军事战略在大理发生,大观楼长联上的“元跨革囊”和崇圣寺三塔前的“永镇山川”,就是历史的最佳明证;与太平天国大抵同期的杜文秀起义,更是在大理建立了元帅府,与清庭对抗长达18年之久;抗日战争时期,以下关为起点的滇缅公路,曾一度成为抵抗日本侵华战争的最后生命线……
感激洱海,我们不仅要感激这一湖水演绎的光辉历史,还应当感激洱海之水缔造的大理农耕文明,她不仅哺育了一代代湖畔先民,上世纪九十年代,洱海之水还通过“引洱入宾”工程滋润百里热区,让偏居洱海东隅的宾川县至今享有“圣果之乡”的名号。但如今,洱海周边的许多耕地似乎早已远离农耕,人们早已不再稀罕廉价的大米,将土地集中承包给人后便成批涌向城市,于是苗圃基地、人造花园、塑料大棚和旅游景点,占用了大量的耕地,成为洱海沿岸的另一道风景,而且交通运输日趋发达,大型机械和现代科技的广泛运用,各种博人眼球的景观如同一夜造成,稻草人、大黄鸭、玫瑰园、花园牧场、房车旅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做不到。稍有几日不往洱海边走动,就感觉自己早已经落在时尚的后面。而那些依旧耕种的土地,则以利润更高的大蒜、烤烟和蔬菜为主。特别是蒜价走俏的年份,一亩地半年的租金便高达两三千。大约十几年前,我就曾听说因为蒜价的刺激,大理地区娶媳妇的聘礼已经高得吓人,贫贱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娶不起媳妇,或者只能到周边县份的山区和农村去找了。而今的蒜农,也早将小车、豪宅作为新的攀比资本。记得有一次回家,我在半夜里被一阵猛烈的鞭炮声惊醒,事后得知那响过半小时有余的鞭炮,居然是隔壁家买了台新车,据说炮仗花还把村中心的水沟堵塞了。同样也是一次回家的路上,我远远就看到几个小伙子驾着车在狭窄的村道上互不相让,最终拳脚相向。更让人痛心的是有些一夜暴富的年轻人却沉迷于赌博,春节回家,就听邻村的一个青年小伙辛辛苦苦盖好房子,装修完毕还没来及搬家进去,却在过年几天输得一塌糊涂,最终将之仓促出售用于抵债,一夜之间妻离子散。而且大蒜行情如同股市一般起伏不定,突然一个断崖式的跌落,就能让你几年的收入赔个精光。此时那些租田种地的老板早已不见踪影,因为采挖已毫无价值,便任其烂在地里。没有抽去蒜薹而放任生长的大蒜是无法饱满的,最终只能让田主点一把火烧为灰烬,便在拖拉机的犁铧下面成为下一个季节的肥料。
前久读到曲靖作家宋红星的中篇小说《两亩地》,我便跟朋友说过,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退休后回到老家,辟一块生地后也能像小说主人公夫妇一样,以最传统的方式勤耕细作,种一些自己放心吃到肚子里的大米和蔬菜。包括直到今天,我还常常在周末和假日回到80多公里外的老家乡下,在父母双亲的田里陪他们一起流汗苦干,然后带回一些可口的瓜豆米面。遇上干旱的年份,我甚至和家里耕种的父母一样着急。种地其实是在种自己的良心。而在我们的中华大地,用有限的耕地解决将近14亿人口的吃饭问题,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但有些农人种地,似乎已经完全背离了食物的意义本身,不是为吃,而是为卖。在食品安全爆料不断的今天,我甚至不敢到商店买米。因为我就曾见到附近耕作的农民,在一块面积大约一分左右的土地上,把萝卜种得像是草一般密集,不过个把钟头,便徒手拔出小山一般厚实的白胖萝卜。农药、化肥、杀虫剂的使用,特别是因为源源不断的市场需求,让他们的耕种几乎从不会有歉收的年景。冬春时节是大理坝子真正的干季,田边的沟渠早已干涸,但菜农们却似乎毫不担忧,用一架电三轮把一台柴油抽水机拉到田边,便可将田头一口井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抽出来。
在我们大谈保护洱海、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推动生态文明建设的今天,洱海沿岸的农业及农村如何在继承中发展?又将遵从怎样的土地伦理?我想这不仅是科研人员面对的课题,更是政府部门的责任与使命担当。写到这里,我不禁回想起了当初决定环行洱海的初心。一位作家好友也曾有过抒写洱海的预想,可接连几次洱海边的行走让他决定暂时告退了,说最近一年多来,环海西路一直在修,非常影响情趣。但我则恰恰相反,因为我并非是要通过一次走马观花的行走,去写一些风花雪月的小情调文字。记得有人说过:拥有怎样的今天是取决于昨天,同样,想要怎样的明天也将取决于我们的今天。那么我想我这一次旷日持久的环湖计划,就是要完整地记录一些属于今天的洱海文字。看到脚下孱弱的洱海,我似乎听到了她向未来发出了呼唤:明天,还有明天的明天,我们究竟会看到怎样一个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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