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小山村,山头有天池,山下有沘江,与县城一岭之隔,往返却三十多里山路。八岁第一次跟着母亲去县城赶街,双脚走痛走疼走得不像自己的脚,他哭了起来。傈僳山乡极少数读过书上过学的母亲,诗意地说给他:县城快到了,你听,沘江的声音来了!传来的流水声宛然另一世界的美妙音乐,走来的沘江使他向往和亲切,他忘了脚疼,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这是他第一次走向外部世界,也是外部世界对他的第一次启蒙。因为人人都必须上学读书,因为他喜爱读书,他由山村到县城,再由县城到山外。然后把自己,踏踏实实交给阅读和写作,从而走进了专属自己的天地。终于有一天,可以坦然浩然地面朝文字的沧海,比他童年的天池大得多美得多壮丽得多的沧海!
山村头上的天池,即使童年的步履,也二十多分钟就可走到。天池海拔2577米,又叫高海子,是云岭山乡像天一样崇高的海子。他喜欢天池的宁静,或者说,天池的宁静塑造了他。生活在喧哗与躁动的年代,物质的诱惑强于精神的诱导,外在的失控总要多于内在的失落,故人生有太多的苦痛与尴尬。他认为“阅读”可以解决。因为读书可以让内心安静。一旦内心安静,即便外部世界如何充满诱惑,也难以动摇我们的生活态度与生存方式。他喜欢天池的容量,暴风骤雨也能包容:让暴风走进森林平息,让骤雨在它宽阔的胸怀里静为止水。同学们诵读老舍的《骆驼祥子》,他独挑萧红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因电影《复活》大家争读托尔斯泰,他却选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阅读《李自成》的热潮中,他却细读《围城》。他喜欢鲁迅、周作人、梁实秋、施蛰存、沈从文、林语堂、胡适等文学大家的作品,也尊重他们之间的和而不同、同而不和或斗而不同、争而不和;他还刻意把丁玲与沈从文、胡风与周扬、姚雪垠与刘再复相互结怨的作品摆在一起,找出一些穿越时空超越双方的最大公约数——人类共识。他喜欢天池天光水色、古木奇花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他读史铁生,在其与众不同的病痛生活当中,对于人生的苦难内涵自然有着许多的迷茫与思考,史一直努力将其书写于纸上,卓然成为当代作家中难得的“心灵写作者”和“灵魂叙事家”。他读张爱玲,称她为与众不同的人,一个不愿向变革社会妥协的自由写作者,一个特立独行的奇女子。1995年9月8日闻张爱玲去世,他面对书架上刚读完不久的四卷本《张爱玲文集》,长久沉默。拜谒沈从文墓,他不仅记住了沈从文和黄永玉的文字,还记实了“合肥四姊妹”中的小妹、民国最后一位才女、沈从文姨妹张充和写沈从文的文字:“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位天池山村走出的读书人,面对人类文化的宝库,始终秉持“敬畏、谦卑、虔诚”的情怀。这是今天面对优秀文化和先进人类思想成果最需要而又最缺少的人文情怀。无此情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可能是侈谈。因此我觉得他,傈僳族作家杨泽文和他的阅读生活,十分难能可贵!
我看过很多幅天池的照片,总是花木树林中、山岭草坡上、蓝天白云下的一池静水。静得像天空,像深海,像人类凝视自己灵魂的眼睛。泽文兄的著作,获第六届全国“骏马奖”的诗集《回望》和散文集《卑微者最先醒来》,迄今无缘拜读。泽文兄2017年11月6日赠我的《面朝文字的沧海》,全是一派从敬畏、谦卑、虔诚中,延伸、衍化、长育而成的尊重、平实、冲和、宁静、淡泊和换位思考、理解别人的写作品格和文字风格。写魂牵梦绕的沘江和石门古镇,写室内读书和天涯行旅,写乡医外公和单位门卫,甚至写发乎情止乎礼的江边暗恋,都是一派的宁静与平和。让我最惊佩的两段文字,一是写斑鸠的:“斑鸠的巢一向在树上做得很隐蔽,用料也仅限于枯枝和杂草。斑鸠的蛋上有杂色的斑点,因而在巢中并不显眼,让人感觉到从一枚小小的蛋上开始,斑鸠就不喜欢张扬。”一是写燕子的:“我曾利用一整天的时间注意观察过一对育雏燕子进窝出巢的次数,居然达到了八百多次。平均下来,每只燕子的进出次数达到了四百多次。也就是说,在育雏期间,一只燕子每天都要从外面带回巢内二百多条昆虫。”对天地万物的平等与尊重,对每一份生命的敬畏和热爱——作家对世界和人类的立场和天职,才会有这样严谨翔实的文字和敏锐精准的观察!泽文兄的作品发表于北、上、广在内的国内数十座城市的数十种报刊。这位傈僳族作家以诚实认真的阅读和写作面朝沧海,沧海也张开双臂迎迓他。“如此美妙动人的文学景观,”一位评论家对边地文学和边地作家热情写道,“使人们看到,边地有一批民族文化的守灵人,民族生存的守望者,民族文学的护法师。希望也正在这里。”除阅读与写作,任《大理文化》副总编和大理州作家协会主席的泽文兄,还会有更多的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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