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寓言之后

《十月》杂志1998年第四期发表的中篇小说《走出寓言》，作者彝族作家纳张元，直截了当把自己的名字写进自己虚构的作品中。他的前辈彝族作家李乔、普飞没有这样做过，很多很多作家都没这样做过也没这样想过。这本身就是一个突破！一个振聋发聩的突破！20年后的今天，对我，仍有不小的冲击力！何况作品中，与“纳张元”连缀在一起的文字，是那样犀利、泼辣、大胆、锋芒毕露：“他的一个名叫纳张元的重孙将走出古寨走出重重叠叠的千里彝山，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去念一所三流大学，他将用一支怪里古诞的秃笔写一些蚂蚁脚杆模样的汉字把古寨介绍给汉人。”“他们这个名叫纳张元的重孙是个孽种，他将毫不掩饰地把古寨人写得一丝不挂把家族的人写得一塌糊涂的真实，他将前所未有史无前例毫无顾忌地亵渎古寨的大小神灵。”每个作家都是带着自己的气韵、自己的声色、自己的胆魄、自己的信念走上文坛的。就像撑杆跳运动员必须带着自己的撑杆才能向自己心仪的高度冲刺。张元兄是带着强烈鲜明的文学意识、文学理念、文学自觉，向文学高峰冲刺的，是带着自己的文学宣言步入文坛的。这，从开始，从起点，就与四零后的吾辈吾侪，迥异。

云南省大理州宾川县古底彝族乡名叫后山的这个彝族古寨，从此将被它的一个彝族子孙纳入文学视野，不再是一个地理位置地理符号，而将作为一块文学领地文学家园，与中国和世界的文学版图拼接；从此祖祖辈辈的欲望、心律、念想、理性、智慧等等，也将同他们的这位子孙一道走出彝山，向人类文明、文化、文学，打开一道又一道门，一扇又一扇窗；从此古寨人的种族记忆、生命血质、个性选择，将永恒在文字中，包括有些像蚂蚁脚杆模样的汉字和更像蚂蚁脚杆模样的别国别地的文字；从此有命运有历史有性格的千里彝山，随着人们目光的延伸，将成为难以消失的人类共同记忆，成为重重叠叠的时光寓意，成为摄魂夺魄之地，成为荒草遮盖的珍贵泥土，成为文学的灰姑娘击节和吟之处。张元兄的文学宣言中，就十分明确地表达了这一母题的文学意愿、文学标的、文学展望和文学野心。2009年12月12日发表在《人民日报》的《父亲的三双鞋》，就是十一年后，继《走出寓言》的又一生动体现。

《父亲的三双鞋》，从父母的婚嫁写到自己结婚，从山里写到山外，从草鞋写到布鞋再写到皮鞋，从皮鞋的人造革写到真皮，用现实也用魔幻，用散文笔调也用小说笔法，用书面语也用乡言村话和市井俚语，杂糅得有头有绪，混搭得有条有理，既大开大阖又微妙精致，既宏阔粗粝又朴实细腻。眼花缭乱中取得成功的基本点，是东西方文化的交融，是中外文学的交汇，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和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等经典名著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启迪、冲击和影响，是魔幻现实主义在古老彝山开创性的大胆的成功尝试。譬如：一双草鞋，“鞋绊上还编了两条龙缠绕在上面，龙头在鞋鼻子处，龙尾一直蜿蜒到鞋后跟”，凡见过打草鞋的人，都知道是魔幻。譬如草鞋对脚的伤害，“第一天就磨了一脚的血泡，第二天脚丫、脚背、脚后跟，到处都在流血，第三天，我父亲的双脚肿成了馒头，双腿肿得像柱子，连地都下不了。”凡穿过草鞋的人，都晓得，这也是魔幻。布鞋压在枕头下面直到老鼠啃成一堆碎布才被发现，这也魔幻。但恰恰是这些看似有悖于现实的描写，经过文学的魔幻，成了比现实更有生命力从而变得更真实的存在，使作品鲜活起来，明亮起来，震动起来。其实文学的巨大魅力就是在“无中生有”的“无”和“有”上显本领下功夫。我们这一辈人，对文学魅力的理解，恰恰在这儿，遭遇瓶颈。这也是僵化、呆滞和阻碍文学创造力想象力的最大根源。后来写到穿皮鞋给父亲行走崎岖山路帮了倒忙，皮鞋需要“擦油晒太阳”，穿人造革的皮鞋“脚臭得很，喝酒时连伴都挨不上”，这些真实细节一旦进入文学，与魔幻相融汇，便使彝村古寨有了摄魂之地接地气的魅力。文章开头关于神奇大山的生动描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精妙美文。打了三个惊叹号的“革命到此止步”并以此句为全文作结，就完全是神来之笔了。看得出来，张元兄是在像马尔克斯创造马贡多镇、福克纳创造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在努力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

《父亲的三双鞋》多次获奖和选入各种高级别教材，证明张元兄这条从《走出寓言》开始的文学道路在中国是成功的。包括《父亲的三双鞋》在内的散文集《彝山纪事》，2017年8月荣获第八届湄公河文学奖，并由泰国副总理亲自授奖，说明这类文学创举也是被世界所接受和欢迎的！祝福这个时代，这方水土和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