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茸春草天涯

一直十分喜欢张炎的那首《清平乐》，尤其是下半阙：“茸茸春草天涯，涓涓野水晴沙。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犹困盐车。”

就我看来，关于春天的诗词中，能把春天表达得如此旷远，如此博大，如此意味深长的并不很多。假若把春天比作一幅画，这幅画清逸而不萧索，高古而又弥新，虽经时光风吹雨打不褪色，背景还是那么辽阔，而思绪，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人是复杂的感情动物，浅了，觉得无味，过了，易于偏执，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正是古人推崇的审美之道，茸茸春草天涯几个字，可以说在一种将喜怒伤悲尽皆隐去的景深里，通过聚焦或散点透视，窥见某种岁月的永恒。

春风低吟，浅草依依，天涯无垠，望极怀远，你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

近日重看电影《立春》，片中主人公王彩玲的一段话颇值得玩味——

“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不意味着什么，但我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我心里总是蠢蠢欲动，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根本什么也没发生。”

这大概能代表某种普遍的人类情感。春天，代表着希望，新生，代表着新一轮的图腾，可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春天，只是季节的正常轮回，很多时候，并不能改变什么，在等待春天的过程中，期待或惆怅一点点放大，又慢慢消失，就像里尔克著名的《豹》：“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我们对这个世界曾经多么充满向往，周身涌动无限的力量，可当岁月流逝，你终于发现自己只是凡人，在年复一年的春天中，你除了想到“你聪明的，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更感到在时间和永恒面前的无奈，春风又吹，春草又生，天涯之外依然苍翠，但站在地平线上的那个人，却再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年轻时，可能还不觉得，当年岁越来越长，这种感觉会愈发明显。茸茸春草天涯，如同将你从庸碌的日常生活中抽离出来，突然置身于一幅无限旷阔，而又阒静无人的背景中，看着眼前似曾相识但并不重复的地平线，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袭满全身，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犹困盐车，我不就是那匹骅骝么？被困轭于无形的岁月，在曾经的理想路上渐行渐远。

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无论岁月如何流变，那些一如往昔的春草，又会催生你心中朦胧的向往，正如《立春》里的王彩玲，当每一个春天到来，心里总充满着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是我们一种与生俱来的向上冀望，一份不会消逝的生命本真，是我们作为万物之灵所拥有的最朴素而又伟大的情感共鸣。

我曾经以为随着年齿日增，这种感觉会越来越淡薄，可我发现自己错了，有些东西一直都在那里。当春色又悄然浮上眼帘，某一天，我想到多年前听过的老歌《春光美》，于是找到曲子打开了它。

那碎玉般的声音，霎时击穿心中尘积许久的阴霾，我禁不住要热泪盈眶了。趟过漫长的寒冷季节，趟过漫长的蛰伏人生，突然看到一片久违的春光，它是那么清澈，一尘不染，丝毫未因遗忘在时光的箱底变旧变黄，却如冰清玉洁的处子，依然那么光鲜灿烂。

“我们在回忆，回忆那冬天……”春天总是在与期待与失望的反复中姗姗来迟，而当它终有一天冲破冬的樊笼，你却无限怀念冬天，怀念过去的曲折峥嵘。我仿若又一次站在北国的原野上，立在早春的寒风中，挥洒意气，望尽苍茫，把没有边际的远方当作新的开端。

茸茸春草天涯。它让我在反反复复的轮回中不断延展着春天，一次次感受岁月不同的温度和重量，获取新的体悟和真谛。就像卡尔维诺所说，所谓经典，就是每次重读就像初读带来新的发现，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又会吸引你不停地重读。

茸茸春草天涯，仅用六个字，写下春天最为简括的绝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