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彩月和她的情人》举行首映式,我会这样说:“七十一岁辞世的母亲,五岁成了孤儿,在外漂泊三十六年,四十一岁,领着我,回到朝思暮想的大理故乡。我希望自己的文字,也能像母亲一样,属于故乡,属于大理……”
一
洱海边有很多大青树。有的树根全部裸露在岩壁上,虬蟠在石缝间,将生命的坚韧交给巨石。同时,面海,临水,与海风海浪同歌,与海中蓝天同梦,又让海将生命的瑰丽交给自己。于是,立岩,依山,在人们头顶,撑起一片又一片枝繁叶茂、终年不凋、浓绿生辉的天穹。《彩月和她的情人》当天的拍摄现场,就在洱海大青树下。接受大理电视台实地采访,我说:“电影《彩月和她的情人》,是依据我的几篇小说,主要是中篇小说《奇婚记》改编的。《奇婚记》是白族乡土故事,想通过婚恋,写出丰富多彩的生活和像生活一样丰富多彩的心灵……”
母亲成孤儿离开故乡之后,十六年女仆,九年颠沛流离,三十岁开始四十一年的居孀生涯。母亲常说,凡人间苦戏,哪一本哪一出,都有她!苦难使母亲终身文盲。也是苦难,屡屡向她确证人的生存和命运有时候全在于信念,驱使她像宗教徒一样虔敬心灵。一有机会,就点化我:“人在做,天在看。”“抬头三尺有神明,你不见他他见你。”要我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看好自己,看好心灵。
二
1992年6月8日夜晚,大理市下关文化馆会议室。安徽电影制片厂副厂长方义华,云南民族电影制片厂导演李保,我们三人会商《奇婚记》的改编。方义华还是名噪一时的《月亮湾的笑声》的编剧。云南厂把这样一个人物从安徽搬来,证明下了大决心,《奇婚记》搬上银幕只是早晚的事。我们相谈甚欢,笑说《奇婚记》,名字老得掉牙,来点新的,《彩月和她的情人》。三个人一直聊到十一点过才分手。
那晚是农历五月初八。上弦新月已经沉落,留一天繁星和一路蟋蟀轻唱,伴我回乡村的家。我要告诉母亲,白族作家写白族的小说,拍成讲白族故事的电影,还是第一次。回到乡院,母亲的窗帘透着亮光,重病已久的母亲还在深夜守我。站去窗前叫“妈妈”,母亲在里面抖索着声音吃力答应。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失去了进屋直面母亲,说出那句没有经过任何确认好像是自己杜撰的大话的勇气。在窗外嗫嗫嚅嚅,只说时候不早,妈妈安睡。
第二天,五月初九,又是深夜。我和妻子将近十一点,还守在儿子的学校门口,等班主任一道去他住校的宿舍找他谈话。回家路上,风大,奇冷,一片漆黑,我和妻,身子都有点瑟瑟作抖。进到院子,母亲和小女儿都已熟睡。母亲轻轻匀匀的鼾声,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真想回到儿时,像凑去母亲膝前听故事一样,给她讲讲小说变电影的事。进房已凌晨两点,说给妻子,影片首映,我一定找辆手推车推母亲去看电影,就像妻子借手推车推着母亲四处治病一样。
一年半前,春节刚过,正月初五清晨,母亲照常一个人早起做餐,不料砰然倒下,倒在柴烟弥漫、火舌一伸一闪的灶门口。人事不省,是脑溢血!从此母亲半身不遂。而母亲,一点儿也不相信自己会轻易衰病下去。如厕解系衣裤有了麻烦垂泪不止。要妻子扶去开会却因起行坐立皆艰难困窘就在大会场痛哭起来。手中水杯掉碎地上硬要自己清理打扫。天井里拄杖挪步不跌倒不要人扶。旱烟比纸烟难以点燃,也是到了再也无法点燃旱烟才换吸纸烟(反反复复拾掇长短不一、玉石嘴黄铜嘴的旱烟锅,眼里都有泪水)。母亲一生磨难,心的煎熬胜过身的挣扎,还是第一次。痛苦如白族乡谚所言:出汗的身子咋个比滴血的心!
第二天,五月初十,公历1992年6月10日,又早早离家。近来事多,下午四点,为了下关文化馆冒着风险全额贷款兴办的“娱乐城”能够达到预期收入,还和员工在会议室与昆明承包商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一位村里乡亲受妻之托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近我低语,告我噩耗。刚过去的三点左右,在物资仓库干装卸尚未午饭的妻子,回家用餐庭院不见母亲,扬声呼叫也无回应,预感不对,四处急找,才发现母亲,栽倒在卧室床前,已经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身边没有家人没有儿女。我不晓得,我当时是怎样才忍住了痛哭和悲号,忍住了没有狠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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