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我身上开始

1966年初冬一天晚上，他送女友回家。夜晚的天津街道，小股小股真假难分的红卫兵还在出没。紧张的气氛冻结在寒冷的空气里。忽然，女友仰头对他说：“我们结婚吧！”他一下子，惊住了，愣住了。他和女友同在书画社临摹古画。女友临摹花鸟仕女，他临摹山水。当时他24岁，已经同女友恋爱长跑了五六年。用他的话说，“傻玩”了五六年。女友一直不喜欢结婚，认为做女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期，自由自在，不依从任何人，始终有少女的骄傲感和矜持心。这个时期越长越好。既然是“傻玩”,他依从她，专情恋爱，从不提结婚的事，也从未作结婚的准备。现在女友突然提出结婚，是为什么呢？他高中毕业，报考中央美院初试通过，复试被拒绝。理由是政审不合格，出身不好。女友的父亲是高级职员。著名的“8·18”过后四天，23日晚饭后，他去女友家，一进门就感觉气氛异样。不等他问，女友母亲便告诉他，今天下午忽然涌进一群孩子，闯进各间房屋，跳到桌上和椅上，撒欢儿一般乱蹦乱跳，狂喊狂叫，乱扔屋里的东西，还把女友父亲硬塞进一个空木箱里锁上，然后一哄而去。女友母亲披散着花白的头发，眼神慌乱，还在惊吓着。他父母的家最近也被抄。想到这里，他明白了，两个家全被抄得一无所有的这个时候，女友提出结婚，就是需要保护，需要力量，需要他随时在她身边。

结婚筹备就像搞地下工作。秘密，悄然，不声不响进行。两个狗崽子这个时候结婚会招事，何况新房正好就在一个“红卫兵总部”的楼上。新房是女友家临时借的。女友母亲继承的遗产中有“定息”。1956年国家对私营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工商业者的私有财产以“定息”方式进行“赎买”。“文革”一来，凡领取“定息”的全部视做剥削，全要抄家。女友家因此被抄，而且比他家抄得更惨，被“扫地出门”， “勒令”搬到这里来。这儿原是一户姓高的人家独住。高家曾经很富有。现在一家三代人被集中在二楼的两间卧室里。其余房子都给了其他几家“扫地出门”的被抄户。女友家五口人，只住了二楼两间小屋。借给他们的新房不足十平米。他找来床，从自己家里搬来两件家具，一是小时候的书桌，一是躺柜改成的小立柜。女友选购了一台浪琴牌木匣收音机和一个小小的夜明钟。没有窗帘，用半透明的琉酸纸糊在窗上。新郎没有新衣，新娘没有婚装。他母亲头发被剃一时长不长，怕暴露不敢出门，给他20元钱托他给女友置件新娘的红褂子。女友也怕暴露了出事，买成蓝色。

新婚当晚，婚宴由女友的父亲操办。在一家很小的专营四川菜的饭店。女友的弟弟妹妹都来了。他的母亲仍然不能来。女友父亲举起盛葡萄酒的酒杯轻轻说了一句：“祝贺！祝贺！”六七个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几个人一边吃饭还一边不时扭头看看是否有人发现了他们。新婚夫妇回家、锁车、上楼、开门，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声音。进屋开灯不一会，外边响起喇叭声，有人喊：“狗崽子，你们干什么啦！”跟着，一群红卫兵，站在院里吹喇叭，唱语录歌，喊口号，吓得他们把灯关上。不一会，就有手电往窗子上照。红卫兵的手电是长把儿的，电池放得多，光极亮。像夜间防空袭的探照灯，射进屋内，在屋顶晃来晃去。天津的寒冬，刺人肌骨，不敢开灯，不敢生炉火，还不敢捂被睡下，生怕院子的红卫兵砸门闯进来。新婚夫妇只能拥坐床沿。新郎悄悄地吻了新娘的脸颊，像冰凉的玻璃罐儿，无反应，无感觉。结了婚才发现他们乘上一只很单薄很无助的小船，而且这只船正在沉没。书画社临摹古画成了“四旧”，宣传封资修。所有的画，包括临本、范本、粉本以及各种资料，全堆在街边烧了。婚后第一个月，两个人的工资七元二角五分……

国务院文史参事，著名作家冯骥才，把自己24岁时一个普通人的这一段经历，写成《结婚之日》。并写下副标题：《历史在我身上开始》。冯骥才用了多篇文章，还专用一本书，坚信 ：“只有底层小百姓的真实才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只有人民的经历才是时代的真实经历”。这样，历史，自然而然，从每一个普通人的身上，从每一个平凡、具体、真实的“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