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七十三岁,做梦无数。但从未做过“书香之家”梦。
父母两边的家族,祖辈农民。识字人鲜有,读书人更稀缺。父亲读了两年中学,遂成家族的美谈和奇迹。我至今乡村的家,母亲在世母亲掌家,母亲过世妻子接手。两代掌门人,都是目不识丁的乡下妇女。“书香之家”对我家而言,其间路途,必是几代人的行程。而父亲的早逝,使这种跋涉,更加艰难困苦,甚至无路可行。
父亲过世时我才八岁。家人散离后,余下母亲和我及遗腹妹妹。父亲五月去世,妹妹八月出生。家徒四壁,无一长物,眼看备下坐月子的粮油即将告罄,母亲急遣我向父亲的手足之亲求借。回话两句:借钱我不开银行,借米我不是农夫。看来,不仅弹尽粮绝,还无任何援手可期。坐月子的母亲不待满月,便找来扁担,挑煤,挑水,挑蔬菜,挑水果,什么好卖挑什么,出外谋生。妹妹只能我领。可母亲,将妹妹,或缚肩背,或勒胸前,腾出我,读书。
妹妹半岁,母亲将其断奶,余下乳汁奶别人的孩子。这样,既换来钱粮全家度日,又能专领妹妹。一年不到,奶枯乳绝,母亲又只能挑担谋生。妹妹岁半有了个头,母亲再不能一边挑担一边带她。妹妹除了我领,别无它法!可母亲,认干亲,结姊妹,拜邻里,将妹妹寄东家托西家,硬是不让我辍学。这样免不了有些时候,妹妹没人照应。形单影只,哭哭啼啼,哪儿有角落哪儿睏睡。凡这天黄昏,母亲抱回泪迹斑斑的妹妹,总双手捧住妹妹脸蛋,颤着声音:乖囡囡,到你读书时候,妈妈,一定像对哥哥一样,对你!
绝境之中,母亲,仍有梦……
过了两年多,妹妹满了四岁,我上五年级。冬天清晨,油灯下,母亲打理好挑煤担子准备动身,妹妹一骨碌翻扑进母亲怀里。母亲刚搂抱,妹妹已全身痉挛,四肢绷直,双目上翻,眉间脉管隆起抽动,喉咙呼呼气堵。母亲忙背送医院。妹妹四肢直挺,身朝后仰。母亲一面尽力躬腰让妹妹贴身,一面疾步速行。跑了几里路,到医院放下,妹妹,已是一具略存体温的双目不阖的软软的童尸……
母亲七十岁得脑血栓,行走不便。多数日子委身椅内,沉湎往事。一日,眼神不同往常,极远方极悲怆极明澈。问何故,母亲答,想你妹妹。
半个月后,母亲去世。妹妹,是她带往另一世界的痛。
有一种沉重,逾越人生,逾越生命,伴随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始终。我家细若游丝的一线书缘,即是!
到结婚成家有了三个孩子,依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一家六口,寄居生产队的草料房。母亲领三个小不点。妻子出工干活,一天十个工分。天天出工,年年超支。家用一分钱,都捏出汗,捏出水。
1977年11月21日,大理州新华书店有售《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文化大革命终于过去。读书的日子终于回归。初中生的我,亟需词典这样的终身老师!中午单位下班,兴高采烈回家,向母亲索款四元五毛,购书。母亲搜遍所有藏钱地点,最后还是衣兜里的五毛。这当儿,同男劳力一块挖烂巴田的妻子,两腿泥着,也回家午饭。听见买书,忙说,那只开裂弃用的醃菜罐里,有五十四个鸡蛋,加上今天的一个,值三元三毛,算上母亲的五毛,再不够七毛,她就去借。
这当儿,当家大母鸡“咯多咯多”欢跳出窝,为凑足五十五个鸡蛋尽了力。妻子高兴得慌忙去捡。一不小心一失手,蛋掉碎地上。越忙越见鬼,越等钱用越闯祸,越是关键时候越不争气。妻子狠狠地抱怨自己数落自己,伤心起来,双眼蒙泪。母亲望着妻子,早已潸然泪下,老泪纵横。第三个孩子1977年8月26日出生,坐月子期间妻子还做了绝育结扎手术。母亲要她满月后的三个月,一天一个鸡蛋养身。每次母亲煮蛋,妻子都说她自己弄。现在,母亲算算,五十五个鸡蛋,满月到今天,恰好五十五天。她的儿子媳妇,天天把鸡蛋藏进难为人知的破罐,一个不吃,还天天像男人一样出工干活。母亲被深深触动,再回到没满月便挑担谋生的痛、辣、酸、辛……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朝篾箩垫草的鸡窝走去。引窝蛋还在窝内。拾起,握入手心,还有当家大母鸡的体温。母亲和妻子为我读书淌下的热泪,涌出她们眼眶时,大约就是这样的温度。忽又想到妹妹在医院最后的体温。猛然,有什么东西,注入体内,浑身血液,轰一下点燃……
此后四十年,单位上班忙活之余,和退休乡居之后,我都始终没有忘记:求书,求知,求文。陆陆续续,有六种文学著作,在北京和昆明,先后面世。其中儿童文学作品集《洱海的孩子》和《羊泪》,分别于1995年和2015年,自购3000册和5000册,捐赠给大理孩子。总觉得,还应该尽绵薄之力,给开启人生之旅的孩子们,在今后少不了的艰难跋涉中,一种呼应,一声“加油”,一个充满祝福的握手,一个真挚热烈的拥抱……
早已是春和景明的盛境。但仍像母亲一样,有梦,而且有大梦。
2016年3月30日,第21个“世界读书日”前夕,我的家,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评定为全国“书香之家”。
匾额端挂天井北墙,直对南面照壁中央的“福”字。苍山洱海的白族农家小院,认定一种不移不易的幸福:伴书。
古贤早言:“案有琴书家必贫”。贫,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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