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月14日
地点:下关人民南路
又 凡:记得您说过一句话,“文学成就了我的人生和人格”,应该怎么理解?
那家伦:文学是一种累积了人类高尚的思想精华的文化精品,人类离不开文学,文学是不会老的,只会越来越年轻,文学的生命力是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将其摧毁的。当作家生活在他所用毕生精力和人格力量创造的文学当中,他创造了文学,也就创造了他自己。如果说一个作家在创造文学的时候,创造不了他自己,那么这些人他根本就够不上搞文学。有的人有一个口号,叫做玩文学,这种人不是作家,他只是玩而已,文学是不能玩的,文学是需要仰望的,它是阳光,它是月亮,它是光明,它是灯火,它是火炬,我们可以想象,从读小学开始,我们是用什么心情来读那些课文的,是崇敬的心情,那种纯洁的心灵,怀着渴求知识,完善人生,一步一步走向人生天堂的心情,来学习文学,来学习知识,来进学校,每一次毕业,对我们都是一种塑造,每一篇文章对我们人生的思考都是一种升华,我们都可以从这种升华当中吸收营养,让它变成我们的肌肉,我们的血液,我们的脑髓,我们的呼吸,变成我们的眼睛,我们的目光,所以我就是用这种心情来搞文学的。有的人老了,感觉到孤独,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最喜欢孤独,孤独可以让我思考,那种太庸俗的热闹我有时候很反感,无聊,消耗的是生命,得到的是空虚,甚至是堕落,所以我不怕孤独,我最喜欢一个人,从文学里面吸收营养,吸收知识,吸收力量,甚至于吸收健康———这个很奇怪,我又很不运动,我也很不去凑热闹,但是我很健康,这一条我一直觉得非常奇怪,我觉得文学里面有一种秘密的力量,只要你信仰它,崇拜它,它可以给你营养,给你精神支撑,可以让你永远生活在一个健康的、美好的、有追求的、有耕耘的、有收获的人生之中,我就这样想的。
又 凡:读书没有互动性,书不会像我们聊天似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和你说话,您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那家伦:想象。因为书啊,它天生不是书,是写它的那个作家写成的书,你从阅读中完全可以想象那个作家的音容相貌,心理状态,精神追求。我们读一本很糟糕的低下的书,一下就可以把这个作家看得一钱不值;我们读一本传达一种很深奥的高尚的有哲理的东西,马上就能知道这个作家的非同小可,马上就能摸到他的脉膊,甚至于听到他的心跳。比如有些诗歌也好,散文也好,它一下子撞击你的心灵,可以把你撞击得热乎乎的,可以把你的热血都激发出来,可以把你的眼泪都引出来,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这也就是那个作家的精神状态。
又 凡:作家读书和普通人读书不一样?
那家伦:也一样,也不一样。很多普通人读书呢,读了玩玩,这个我们不能责备人家,你说哪个人读书就是要来接受教育的,不应该、也没必要这样要求,读书很多人就是消遣,但是在消遣当中潜移默化,他不知不觉就进入书的状态中了。举个例子,我的作品,海江(纳家伦儿子)给我打(录入),打着打着他会掉下眼泪来,他并不是个真正的作家,他只是个打字匠,过去我也请外面的人打过,有的打字员也告诉我,那老师,我打你这个我都打不下去,我打哭了。这就是文学的力量。这种力量,我作为作家,在读另外一个作家的东西时多次感受过,它不是你能抑制的,而是由内心生发出来的,这种生发只有你读进去了,进入了他所设定的文学状态,在这种状态底下,你无法抑制,甚至于你纵情地哭一场,也无所谓。
又 凡:是否作家比普通读者,更容易进入这种状态?
那家伦:肯定是。我们大量读的是文学,在这种读当中,我们和普通人相比,肯定我们的领会,我们进入的状态,要比别的人来得深,来得快,所以在我们心里面产生的共鸣可能也就更快更深更容易。当然,这里边有一种作家,甚至一种编辑,他完全作为职业去处理这些问题,他可能已经冷漠了,我觉得很遗憾,因为他已经变成一个机器去了,他不是从读当中吸收营养来进入状态。我也搞了一辈子编辑,我没有,我很容易就发生共鸣,很容易就变成书里面的某个人,变不成那个人我就变成写这个书,写这个稿子的作家,我相信,他写到这里的时候,他也动情了,有些作家写着写着哭起来这个是有的,我也有过,就是写不下去了,比如说我要把这个人处死,要把他写死,这种时候是很伤脑筋的,甚至于是很伤心的,就好像是看见一个朋友死掉一样。
又 凡:普通人看见鲜血,会惊悸,但医生因为经常划开病人的肚子,打开他们的头盖骨,看到那滩鲜血时就不会惊悸。从这个角度来说,作家应该更不容易被感动甚至更麻木?
那家伦:医生也不完全是这个样子,我也当过医生,我见过一些职业道德很高的医生,是含着眼泪做手术的。而且是哪怕对尸体,我见过,解剖尸体,他都向他鞠躬,非常尊重地,而且想好了后,他要用棉签,醮紫药水,划到哪一点,决不多划一刀,即使已经是尸体了,这种才是有崇高人格的医生。那种把病人不当作人的,就跟那些写莫名其妙的人一样。
又 凡:那就是四种了,一种是普通人,第二种是机器一样的作家,第三种是比机器一样的反而更敏感的普通人,第四种是具有崇高人格的作家,我们要做最后一种。
那家伦:当然了,我们为什么不做那种低下的?比如说你写东西,你写的是人物,不错,你总要尊重这个人物,哪怕他是个坏蛋,作为人,你也不能把他写成狗嘛,你还是得把他写成人嘛,那有的人为什么写一条狗他都会把它写得那么生灵活现,这个人绝对是尊重狗的人,我相信,所以作家不能麻木,就跟医生不能麻木一样,那种麻木的医生啊,绝对不会是好医生,你去观察那些有良好医术的名医,他是会很尊重病人的,哪怕进来的是一个打着赤脚的劳动者,他也非常尊重他,把他当成一个人,才能帮他治好病,你把他当成一个不是人的人,怎么帮他治好病呢?所以现在很多医生缺乏道德,就是很多东西搞乱掉了,他们自己把自己搞糟掉了,你去看看古典的医书,里面有一个宣誓,很有名的,古希腊传下来的,首先就是你要尊重病人,你要把他当作人,而不是当作病人,这个区别是很大的。
又 凡:那年您的视网膜脱落是在什么情况下?
那家伦:写稿子。
又 凡:什么稿子?
那家伦:写一篇我觉得是应该赶快写出来的稿子。
又 凡:叫什么名字?
那家伦:忘记掉了。因为那篇稿子最后根本就没有写完。我给你讲这个过程:我是学过医的,我写的时候,它就警告我了,眼睛已经警告我了,第一它在里边跳,而且马上我已经模糊掉了,中间有一个黑块,看不见,这种现象是危症,我是完全懂的,我只消把笔放下来,老老实实地随便找点什么消炎眼药水滴一滴,赶紧平平地睡下,我这个眼睛肯定就能挽救过来。我太贪心了,我就接着写,它原来是掉了那么一点,这样就扩大,整个眼睛就黑掉了。我知道完了,我那会觉悟了,猛醒了,我知道是视网膜脱落了,那会儿才去睡下,已经晚了。我就爬起来,摸索着跑到州医院,眼科,当然,找了个熟人,他领着我去,赶紧检查,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娃娃,刚刚从昆明医学院毕业,刚刚分到眼科,她跟我讲,“那老师,是视网膜脱落。”我就赶紧去办手续,赶紧去昆明,因为大理做不了,赶紧给我兄弟打电话,什么找医生,订床位,去把它补回去。
又 凡:后悔吗?因为那个稿子……
那家伦:当然!当然后悔,结果那个稿子也没有写成,哦,我连题目都没有,那篇稿子,回来我就把它扔掉了。因为写到兴头上,止不住。它不像现在,现在我接受教训了,有一小点感觉,马上把笔甩掉睡倒。
又 凡:在大理,视网膜脱落的写作者还有张时胜老师。
那家伦:我知道,他没有我严重。
又 凡:他做过手术现在可以了。
那家伦:他没有我严重,而且他手术做得也比我快。而且我还有一个问题,高度近视。原来就戴1000度的眼镜了,再加上视网膜脱落,再加上现在还有点白内障,所以复杂掉了,我这个眼睛就变成很复杂的一个问题……你这个采访有没有结束了?
又 凡:结束了,谢谢!
文章评分
1分 2分 3分 4分 5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