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不是一种美

午后整理书柜时，在《安徒生童话》的夹页里发现一枚褪色的蝴蝶标本。包裹着的透明玻璃纸完好无损，但是蝴蝶翅膀上的磷粉还是随着光阴剥落了。

这只凤蝶是我旅行时在景区一个小手工作坊亲手制作的，彼时我固执地认为标本能永远留住蝴蝶美丽的模样。直到此刻才恍然，它真正的美在于它在花丛中自由飞舞的瞬间，而不是被禁锢在这小小的标本里。

邻居王叔总爱讲他年轻时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凤凰牌二八大杠，王叔很爱惜。九十年代下岗潮里，他白天蹬着它给人送煤气罐，夜里载过发烧的女儿冲去医院。某个雪夜停在单元楼门口，忘记停放到车棚里，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去送货才发现自行车已经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后来他买了更轻便的电动车，却常常盯着车棚里那些自行车出神。“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一边擦拭着电动车一边苦笑，“我可不想失去旧的，我对它有感情，再说了买新的难道不花钱吗？”

我们因为有爱、有过往而珍惜，也因为失去而心碎，但正是这些破碎，让我们更加清醒。

朋友家的橘猫上个月回了喵星。七岁的孩子把猫砂盆擦得锃亮，在食碗里添满鳕鱼冻干，每天坚持把水碗里换成干净的水，某个清晨他忽然仰起脸问：“小白是不是变成天上的云了？”朋友蹲下来平视孩子的眼睛：“它不会再回来了，但我们记得有它在的那些快乐时光，对吗？”孩子愣怔片刻，把脸埋进残留着猫毛的沙发垫上伤心落泪。那些安慰失去的童话在真实面前薄如蝉翼。失去的一切都只能是失去，不会衍生为其他，美好与不美好只能代表当时，日后的一切都是时光打上的滤镜。

记忆里，曾经和朋友们搂着走在街头，四个女生又笑又唱，真是肆意挥洒的青春。我们在冬日中吃着火锅、在街头唱着歌，青春和友情之所以美好，是因为青春短暂，友情最终在时过境迁中渐行渐远，而今大家早已天各一方，想象不出对方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为任何一次失去而悲伤，却又如鲠在喉……人们总爱给失去披上诗意的薄纱，说破碎的陶罐成就了金缮艺术，离散的恋人滋养了不朽诗篇，可修葺后的裂纹终究是裂纹，泛黄的情书里每个墨点都在复述缺席的夜晚。

犹记多年前，小区拆除旧筒子楼那天，我捡回一块印着并蒂莲图案的窗玻璃，阳光穿透它斑驳的纹路，在水泥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像极了老邻居们从此四散天涯的人生。

在小区小广场上，遇见抱着空鸟笼的老大爷，他说虎皮鹦鹉今早啄开笼门飞走了。“也好，算是自由了。”话音未落，布满皱纹的手却反复摩挲着笼门的小插销。那些声称失去教会我们珍惜的箴言，不过是幸存者的后见之明。

真正的失去从来锋利如刃，削去生命某个棱角的同时，也带走了与之共生的一部分自己。我是奶奶带大的，与她感情深厚，奶奶去世后好久，一想起就会哭一会，父亲便骗我说：“奶奶去天堂享福去了，要替她开心”。可我开心不起来，我就想冬天放学回到家，迎接我的是奶奶的温暖大手，紧紧握住我冰冷的小手，嘴里一个劲地心疼：“手咋这么凉啊，快让我捂捂。”

暮色漫进窗棂时，我把蝴蝶标本放回原处。楼下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笑声，他们或许正在追逐一只蝴蝶，翅膀在风里微微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