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莲藕脆

池塘是一下子寥落起来的。夏日那挤挤挨挨的、阔大的绿叶子如今都蜷缩起来，边缘泛着枯槁的卷儿，像一场盛大宴会后未来得及收拾的残局。水也瘦了、清了，透着一股子清寒。而这时节，水底下，那淤泥深处藏着的好东西，才算真正地长成了。

看乡下人挖藕，是一种带着苦趣的表演。他们换上厚重连着一体胶鞋的皮裤，一步一步，笨拙而又坚定地踏入那一片泛着黑光的泥沼里。铁锹是不顶用的，得用手。整个人弯成一张弓，将手臂直直地、深深地探进那刺骨的淤泥深处去。那泥，看着平静，却有着一种固执的吸力，每一次伸手与抽回都伴随着“噗嗤”的闷响，仿佛是大地的叹息。挖藕人的脸上溅满了泥点子，眉毛与胡茬上结着淡淡的白霜，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呵出的热气凝成的。他们不怎么说话，只偶尔直起腰，捶一捶，望着岸上我们这些看客，咧开嘴憨厚地一笑，那笑容在寒气里显得格外白，也格外暖。

待到那藕终于被小心翼翼从巢穴里请出来，真叫人眼前一亮。那是一种怎样的干净爽利啊！任周遭是乌黑的、混沌的泥水，它自岿然，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玉色，丰腴饱满，一节连着一节，在清水的冲洗下，愈发显得冰肌玉骨，有一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的风致。

我最爱的还是它那一声“脆响”。母亲将洗净的藕放在砧板上，不用刀切，只用刀身轻轻一拍——“咔嚓”！那声音，清亮亮的，带着决绝的爽快，仿佛能把周遭凝滞的寒气都震开一道口子。随即，那藕便顺从地裂成不规则的几块，露出里面玲珑的孔洞。拈起一块生吃，入口是惊人的脆，几乎能听见牙齿切割时那“咯嘣”的微响。初嚼时，只有一股清淡淡的、带着水汽的甜，可你多嚼几下，那甜意便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润在舌根，是一种极素净、极本真的甘美，仿佛把一整个池塘的清风与明月都浓缩在了这一口爽脆里。

祖父在世时总爱在这样初冬的傍晚抿几口温热的酒，就着一碟淋了姜醋的凉拌藕片。他说，暑天的藕是粉糯的，是给孩子们做点心用的；独有这经了霜、过了寒的冬藕，才有了筋骨、有了气节，吃起来是“有声有色”的。那时不懂，只觉得好吃。如今想来，那“声”，是面对生活磨砺时的不屈与爽利；那“色”，便是混浊世事里，内心持守的那份清白吧。

现在菜场里的藕，一年四季都能买到了，大都养在清水盆里，白白胖胖，看着喜人。可不知怎的，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是少了那一声惊心动魄的“咔嚓”脆响？还是少了那一口冰镇过的、直透心底的清甜？或许，少的更是那从冰冷泥沼中亲手获取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期待与喜悦。

前两日，竟真在城郊的路边见到一位推着板车卖藕的老农。那藕沾着新鲜的、湿润的泥巴，长短不一，却形态倔强。我买了一大段回家，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刀背轻轻一拍。

“咔嚓”！那清亮的声音在厨房里炸开，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故乡冬日那口寥落的池塘，看见了挖藕人那憨厚的、结着霜的笑容。这藕的脆原不是轻浮的脆，而是一种历经寒暑、深埋沉潜后破土而出的风骨。它告诉你，所有清甜的滋味，或许，都源于对一段深重泥泞的懂得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