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寻凉

十年前初识大理时，苍山的云便在我的行囊里生了根。今年盛夏领着小杰重访此地，山风掠过八岁孩童汗津津的后颈时，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清凉是能沁入血脉的。

自古城向西缓行，脚下石板路渐渐有了坡度。小杰忽然扯住我衣角：“雪山在吃云朵！”只见苍山十九峰半掩在云帐里，高处岩隙残留的冰川遗迹被天光点亮，成了神女散落的银链。行至玉带路山脊，右望洱海摊开一匹揉皱的蓝绸子，左观群峰则是凝固的惊涛骇浪。小杰踮脚比划山峦的轮廓：“像不像霸王龙打哈欠？”

山径盘旋向上，小杰的布鞋踩碎满地松针。过了一天门凉亭，他倏地定在原地：脚下溪流化作银丝绕，梯田缩成青绿格子布，方才累得他大口喘气的陡坡竟成了灶上摊开的葱油饼。风带着冷杉香气扫过鼻尖，孩子突然张开双臂飞奔：“薄荷味的风在追我！”

清碧溪畔的峭壁缝里，斜刺里探出半株老树。树皮皲裂如龟甲，叶掌蜷缩似握拳。“这树会变戏法哩！”小杰仰头惊叹。一名护林员老爷爷正巧巡山至此，枯枝般的手指轻叩树干：“苍山常见的皱叶桑，早年科考队还当它是野榆树。”他拾起半卷的落叶，“天旱就卷边锁水，活得艰难倒养出韧劲。”小杰踮脚抚摸树干沟壑，像在辨认山的印记。

次日返程时，我们特向东南绕行三百里。文山丘北县普者黑的荷塘正逢花期。小舟划破碧水钻入花阵，小杰拨开低垂的莲蓬，惊飞两只紫水鸡。“荷花是太阳烤红的吗？”摆渡的船娘笑着掰开莲蓬：“尝尝自然界的冰棍儿！”莲子清甜尚未化开，莲蓬沁出的凉意漫过指尖，小杰忽然指向晚霞浸染的荷田：“快看！荷花把夕阳端在托盘里了。”

回到大理，周城老宅的天井里，靛蓝染布悬垂如瀑。省级扎染非遗传承人段银开抽出一匹白棉布递来：“力道吃进布里，花纹才有筋骨。”她展开蝶纹方巾，“我家染缸沸腾了六代人，这些图案是祖宗留下的眼。”小杰学扎布角笨拙如缚雏鸡，染缸里溅起的蓝汁爬上鼻梁。待皱巴巴的蓝布抖开，他举着奔跑时，如整片洱海在他手中晃荡，靛蓝的溪水仿佛带来一丝清凉。

三月街集市蒸腾着乳扇的甜香。小杰蹲在银器摊前，看匠人杨作仁錾尖游走如蜻蜓点水。“娃娃试试手？”老人将小锤塞进他掌心，“这叮当声从我爷爷的爷爷起就没歇过。”小锤轻啄银胎，山茶花瓣在茶盘上慢慢苏醒，银胎的凉意渗进掌心，恍若千年手艺的魂灵借了孩子的手还阳。

宿在洱海边的最后一夜，月光在湖面铺了条碎银路。“雪山盖被子会不会热？”小杰裹着羊毛毯嘟囔。我将他搂紧些：“山顶有云絮当凉席呢。”他忽然指向窗外：“那咱们裹的是星星被！”崇圣寺铜铃随着白族古调飘摇，将夏夜淬炼成一匹凉滑的缎子。

返程大巴驶过苍山时，小杰额头抵着车窗突然轻呼：“染布奶奶家的字在发光！”远处白族照壁上“清白传家”四字沐着夕照。背包里苍山松果沙沙作响，清碧溪的水汽从记忆深处漫漶开来，洇湿了心头那幅关于“清白传家”的图卷：原来那树皮的沟壑、染布的蓝、银胎的凉，都融进了那片在孩子心中扎根生长的凉荫，只需一触，便能涌起初见这方山水时那声清泉般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