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徽州来大理的清晨,我裹着江南深秋的薄棉外套,领口还沾着高铁寒气。走出大理站时,风像温软的手掀开外套,满鼻桂花香猝不及防撞来——不是徽州桂树带水汽的清甜,是晒透秋阳后金桂醇厚混着银桂清冽的浓烈,连肩头碎花瓣都带着暖意。抬头见秋阳悬在青灰檐角,像融化的蜜顺着白族民居飞檐淌下,把苍山上云絮染得透亮,空气里的暖意裹得人浑身发懒。
宗柏在《江城子·立秋洱海》中写有:“西南斗柄转秋光,洱波长,滇风凉。”这滇风真不同于徽州秋意。徽州的秋浸在水汽里,一场雨后,马头墙黑瓦洇出深褐水痕,雨丝垂在檐角像碎珍珠,风裹雨丝扫过脸颊是沁骨的微寒。我总记得宏村的雨天,撑油纸伞走过月沼,雨打伞面细碎绵密,伞沿水珠落在青石板溅起小花,风带着宣纸吸墨般的清苦湿润,混着巷里樟木沉味,像极了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的清寂。
我住的大理客栈临洱海,是白族小院,院角两棵三角梅十月仍开得热烈,玫红花瓣落在青石板像撒了碎胭脂。推开二楼木窗,“吱呀”一声,“云淡碧波扬”的景致撞入眼——洱海的水不是江南湖水的碧,是带蓝的清透,秋阳洒在湖面泛着细碎金光,晃荡时像揉碎一湖星星。清晨六点,渔人的小竹筏从水色里划来,蓝布对襟褂子在风里飘,竹篙点下,水面晕开涟漪,惊起两只白鹭,翅膀带的水珠在晨光里闪了闪,便落回湖里没了影。
这让我想起徽州秋晨,总在宏村月沼等日出。晨雾如纱裹着白墙黛瓦,马头墙成了水墨淡影,待阳光漫过檐角,才缓缓揭去雾霭。墙根青苔沾着夜露,石板路上的枫香叶裹着露水,踩上去“咯吱”响,还带着叶片破碎的细响,恰如“晓雾涵江锁画楼”的意境,满是潮湿的绵软。
大理的秋是敞亮的,连颜色都浓烈得像被秋阳浸透。十月的苍山,从山脚到山顶铺着彩色毯子:山脚农田里,金黄稻谷没割完,田埂狗尾草举着毛茸茸的穗子,风一吹就晃;往上走,松树绿是发亮的深翠,每片松针都像镀了光,枫树红得似火,叶子边缘锯齿沾着霜,红里透凉;再高处,云杉泛着深紫,枝干挺拔立在风里,山顶残霜裹在草叶上,像撒了碎银,映着阳光闪闪烁烁。
沿苍山感通寺石阶往上走,石缝里野菊热闹地开,鹅黄、淡紫一簇簇挤着,风一吹就晃,香味都带着野趣。偶遇背竹篓的山民,篓里鸡枞、牛肝菌旁卧着红山楂,泥土混着菌香。他笑着塞来一颗:“苍山的秋味”,白族口音软绵。咬下去先酸后甜,竟似把苍山秋意嚼进了嘴里。智庵写“秋风乍起海微澜,一抹云裳苍洱冠”,这苍洱间的秋色,确实带着冠绝一方的明艳。
而徽州的秋,颜色是敛着的,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淡却有韵味。塔川的秋枫藏在白墙黛瓦间,不似苍山枫树那般热烈,红得温润如磨过的朱砂,叶片上还沾着水汽。阳光透过枫叶洒下来,是橘红的光斑,落在青石板路上,随风吹动的叶子晃出细碎的影。村里老人坐在门槛上晒玉米,竹匾里的玉米粒堆得冒尖,金黄颗粒在阳光下亮闪闪,房檐下挂着的玉米串、红辣椒垂下来,风一吹就晃,透着烟火气的暖。
我总爱坐在村口老樟树下,樟树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爬着青绿苔藓,阳光透过层层叶子洒在肩上,带着点凉。枫叶偶尔飘落在发间,捡起来看,掌状叶片边缘泛着黄,摸上去软软的——不像大理的落叶,落在地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踩上去脆响沙沙,像把秋阳踩碎了似的。
大理的秋,总伴着烟火气的热闹。傍晚的古城洋人街,灯笼刚亮,暖黄光裹着食物香气飘满整条街。烤乳扇的阿婆支着炭炉,银发挽成髻,手上银镯子随着翻动乳扇叮当作响。乳扇摊在铁板上滋滋冒油,裹上融化的红糖时糖丝晶莹地拉出来,咬下去香脆甜润,奶香味在嘴里散开;街角烧烤摊前围满了人,洱海鱼烤得金黄,鱼皮脆得咬着响,撒上的本地辣椒面带着鲜辣,香味混着炭火暖意飘得老远。
挤在人群里,能听到白族口音的吆喝:“烤乳扇嘞,甜滋滋哟!”“糖炒栗子,刚出锅的!”人们捧着热乎的糖炒栗子、烤红薯,哈着气往前走,手里的热气裹着笑意,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这和徽州的秋夜截然不同——西递的巷子里,只有灯笼的光在墙上晃,红纸糊的灯笼上画着山水,光透过纸变得朦胧,脚步声在巷子里传得老远,偶尔能听到远处巷口的狗吠,衬得巷子愈发安静,只剩风穿过马头墙的轻响,像谁在轻轻叹息,是“渔火疏疏明远浦”的静谧。
我在大理待了半个月,最难忘重阳节。客栈的白族老板娘一早就忙开了,穿白族绣花围裙在院子里摆小方桌,桌布是蓝白相间的扎染,上面摆着烤得外焦里嫩的饵块、裹着黄豆粉的糍粑,还有一壶自酿梅子酒。“今天要登高、喝梅子酒,图个吉利!”她笑着倒酒,粗陶杯子里的梅子酒是浅黄的,飘着一片晒干的梅子干,入口先是微酸,咽下后暖意从喉咙散到四肢,“这是去年秋天的梅子泡的,等了整整一年才好呢。”
跟着他们爬苍山时,枫叶正艳,野菊香味随风飘来,落在肩头的枫叶带着点痒。路上遇到不少登高的人,有抱孩子的夫妻、有背背包的学生,大家笑着打招呼,脚步声混着说笑声在山间传得老远。半山腰歇脚时,我们坐在大青石上,能看到洱海的一角,湖水泛着淡蓝的光。老板娘指着远处云絮:“你看那云,像不像白族姑娘的头巾?”说着又添了点梅子酒,“我们白族人说‘秋登高,福气高’,喝了这酒,来年都顺顺利利的。”
这让我想起徽州的重阳。那时我住西递老四合院,房东奶奶一早就蒸豆沙红枣米糕,厨房里飘着米香和豆沙甜。她煮着菊花茶,青花瓷杯子里飘着几朵白菊:“秋天干燥,喝这个败火。”我们坐在天井里的桂花树下,石桌上摆着米糕和茶杯,桂花花瓣偶尔落在石桌上、茶杯里。奶奶拿起一片花瓣,轻轻放在我手心里:“桂花落了,秋天就快过去了。”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怅然,那时我才懂“篱边菊蕊初盈”的时序之美,懂秋天里藏着的温柔与不舍。
离开大理的前一天,我去了洱海生态廊道。傍晚阳光把湖面染成金红色,像撒了一湖碎金,苍山裹着淡蓝色薄纱,朦胧得像画里的景致。廊道旁铺着木头栈道,踩上去有轻轻的弹性,旁边芦苇荡里,白色芦苇花在风里飘,像细碎的雪。沿廊道漫步时,见一对白族老夫妻坐在长椅上,老爷爷穿灰色中山装,老奶奶裹浅蓝头巾,老爷爷慢慢剥着橘子,把一瓣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递到老奶奶嘴边,橘子甜香混着风里的桂花香,飘得老远。
忽然就明白,大理的秋如“且伴苍山观云舞,心自远,意悠长”的洒脱,是秋阳晒透的浓烈、是烟火气里的热闹、是登高时风里的野菊香;徽州的秋似“白墙牵旧梦,黛瓦锁闲云”的温润,是晨雾里的水墨、是巷子里的静谧、是桂花落时的轻叹。它们模样不同,却都藏着最真实的暖意,像手心的温度,不灼人,却能暖到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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