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外婆说过一句话:“老天爷给你关上一道门,准会给你留一扇窗。”那时候我总是不懂,既然关了门,为何不索性都关严实了,偏要留一扇窗呢?后来才渐渐明白,那扇窗,有时候不是老天爷留的,而是人自己在四面灰墙上,用指甲、用血、用心里那点不肯灭的光硬生生画出来的。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远房的叔公,他是乡村教师,字写得很好。当年那段时间,叔公因为某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到了一间小土屋里。后来我去看过一眼,那个屋子很矮,也很阴暗,一面墙的高处有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口,透进来一点点天光。大家伙都说那是叫天天不应的地方,但是叔公却不这么认为。
他没有笔、没有墨,看守的人扔进来的,只有几个干硬的窝头。他便将窝头掰下一点点,掺了水,在粗糙的墙上慢慢地、细细地抹匀一小块,当作宣纸。手指就是他的笔,他每日就着那通风口里漏下的一线光,在那一小块“宣纸”上静静地“写”字。写的是些什么呢?后来他告诉我,无非是些旧日读熟了的句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没有墨迹,字是凸起的、灰白的窝头痕迹,在暗影里,须得侧着头才能看清那一点点微末的轮廓。可他说,就是这些旁人看不见的字,成了他的窗。
他指尖的触觉,画出了一扇可以看到南山流云、水尽处再行转道的窗子。透过这扇窗,他不是囚徒,他的心神是自由的,可以飞跃斗室,与千年前的人对话、与天地精神相交。那扇窗救了他,很多年后,他平静地说:“人到了连一扇窗都觉得没有的时候,就是你自己要动手去画一扇的时候,画好了,光才能照进来。”
这又让我想起东坡先生,他的一生,大概是一道门一道门在身后关着,从京华烟云落到黄州,再落惠州、儋州,一扇门比一扇门重,可他真的被关住过吗?在黄州,“夜饮东坡醒复醉”,家童打的呼噜声如雷,他敲不开门,就“倚杖听江声”,那滚滚的江声不是他为自己灵魂开的一扇大大的窗么?透过这扇窗,他看见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广阔天地;儋州那种苦地方,他照样能写出“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这样的句子来,他把整个天涯海角都当成自己精神庭院里的一扇明窗。
原来,那扇窗从不在墙上,而在心里。是绝境中不肯低头的眉,是不肯沉睡的志,是那一点“主观能动性”——这词说来有些学究气,说白了,就是人心里那股子“不甘”的劲儿。门被关死,是命运的蛮横;但画不画窗,画一扇怎样的窗,却是人的尊严与选择。
你可以画一个小窗,像叔公一样,只是放得下你一颗心,也可以画一个大窗,像东坡一样,把你的倒霉事全部框成一幅好风景。窗子的大小、式样都可以由你来定,但是你要抬起你的手。
人走过的一生道路,谁没有经历过几间没有门窗的暗室呢?四面都是墙,连喘气都不行,这时候你不要老是去敲打那冷冰冰、永远不会为你打开的铁门,你要静一静、定一定神,然后伸出你的手指,在你面前的虚无与绝望之上,替你那干渴的希望画出第一根窗棂来。
光,立时就会透进来。哪怕只有一丝,也够了。因为你知道,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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