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栽秧

栽秧，一个动感的乡愁，引领我走入过往的岁月，体味那如火如荼的劳动场面……

记得一进入立夏节后，小麦、蚕豆、油菜收拾完毕，空旷的田野即将要转入栽秧大忙季节。但老天与人作对，滴雨未下，犁起的泥块晒成干巴。到了芒种节后，下了几场大雨，山涧水冲了下来，沟渠水满了。社员们不用发动，抬锄头持铁铲将沟渠水拨入田里。干焦的泥土遇水发出“滋滋滋”的响声，随即冒出一个个汽泡，一层气雾浮泛在水田上，泥土气息弥漫开来，引诱耙田的耕牛使劲嗅一嗅，将这熟悉的味道吸入肺腑，然后仰天“哞——”一声叫，似乎在与终身打交道的泥土打招呼。站在犁耙上的牛倌抖一下牛绳，挥手吆喝一声，牛深一脚浅一脚地拉着犁耙向前，将泡软的泥块耙碎、耙平。耙平的泥地上，飞来乌鸦、鹭鸶、灰雀、八哥等鸟类，觅食泥土中显露的蚯蚓、昆虫、微生物。

我们几个男年轻下到田里，将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用锄头平整好，这道工序叫平田。平田是栽秧的关键工序，要铲高削平裸露的泥块，还要将犁耙耙不到的泥块捣烂，让其绵软，避免栽秧人的手指戳在硬土块上而受伤。所以说，平田是一个下力气的活，非强劳力莫属。平田还须不怕脏，因为锄头在泥水里挖、捣、搅拌，泥水四溅，难免沾身上。

经过平整后的水田，镜子般平滑、明亮，蓝天白云倒映其中，行云流水般匆匆而过，太阳，出没于云朵，像调光灯一样忽明忽暗地调节着光线，组合出一幅迷蒙的图画。

弯弯曲曲的田埂上，一个赤足光头的男青年，颤悠一担翠绿的秧苗健步如飞走过来，到了水田边，他放下挑子，拿起秧把，投弹一样左投右甩运作，秧把却被准确无误地投放到位。这时，天上又飞来几只鹭鸶降落水田，它们徜徉在蓝天白云间，一会触天，一会啄云，搅皱了蓝天，划破了白云，悠然自得。

一群女人翩然而至，她们头戴白草帽，裤脚挽高下到田里，拉着一根长线等距离排列开来。这根长线叫做栽秧线，两端拴一根木桩，线绕木桩上，依据田的宽度可延长，也可缩短。头尾两人，先由一方戳下木桩，另一端的人拉紧线，戳下木桩，栽秧人照着线插下秧苗，这叫行距。栽完一行，两端的人拔桩、扯线、定桩、插秧……一气呵成。这是一项协调一致、紧密配合、有条不紊的工作，容不得分心，十几个人融为一体，动作娴熟地分秧，起落有致地插秧，一寸一寸地往后移……田好比是一块绣布，女人撮起的秧苗便是一枚枚绿色的针，随着巧手蜻蜓点水般的灵动，一张白纸似的水田被写下“临行密密缝”的绿色诗行。

太阳当头照，酷热难当，脊背洇湿，汗流满脸，奇痒难忍，女人放下手中的秧把，在水面洗一下手，直起腰来，扯围脖上的毛巾擦一脸的汗，吁出憋着的一口气，撩一撩头发，挪一挪脚，扭动一下身子，红通的脸如桃花般娇艳，但此时没有心思看风景想别的事，仍要屈背弯腰栽秧，赶上同伴。一阵风吹来，凉爽绕身，女人心里泛涟漪，不由得边栽秧边哼山歌，将郁闷释放，把劳累抛云霄，得一时的快活。一人哼歌，众人响应，山歌声由哼至唱，由低至高，甜润而缠绵的歌声缭绕在田野上空，给忙碌的人们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于是欢声笑语播放，热闹漫溢，空旷的田野显示出生气勃勃的景象。

五台山顶涌出一团黑云。黑云漫延、扩散，遮没了太阳，天刹那间暗了下来，随即雷鸣电闪，一场大雨将要降临。但在田里干活的人，习以为常，没有慌乱，有人看一看天说，下个透吧！栽秧季节最怕的是少雨，雨多倒是件好事，沟渠水满，扒开口子，能灌水栽秧，省了为争一点水吵架，乃至打架斗殴。

一阵大风刮过，大雨噼里啪啦落下，人们披上蓑衣戴笠冒雨干活，不当回事。抢节令栽秧已经形成一种使命感、责任心。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的农谚俗语，深深印记在农民心里。作为农民，一年四季在田里种庄稼，风雨无阻，霜雪无畏，早出晚归，奔忙在田间地头，用汗水浇灌庄稼，用辛勤换取丰收。他们清楚，误了农时，就意味着庄稼减产。减产带来的严重后果是，上缴国家的公余粮任务完不成，社员分配的口粮减少……简而言之栽秧关系到吃饭问题。

大雨中，栽秧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弯腰插秧，没有人丢下秧把去避雨，反而加快了栽秧的速度。雨刷刷下，溅起的水花绽放到女人脸上，模糊了视线，女人习惯性地用袖子一擦脸，看准线插上一撮秧苗，秧苗在雨中站立站稳，开始了生根长叶的生命历程。大雨下了一个小时左右，停了。太阳从絮云中露出了脸，阴暗褪去，明亮降临，白绿相间的田野热气腾腾。

“吃晌午啦！”一声喊叫陡然响起。耙田的卸下牛喂料，平田的放下锄头，栽秧的涮涮手，走出田块。

人们一字排开在河边，把泥污的脚伸进清凉的河水中，任涟漪绕脚絮语，享受安逸。

小伙子们脱去上衣，赤露胸脯搓洗身子，把泥污臭汗一条条搓下，直把古铜色的身子搓得发红，而开心地哼着小曲。

女人们东瞧瞧西看看后，背对着人，揭开衣襟，用湿毛巾擦拭身子，且红云上脸，羞涩飘飞。

这时，一个小伙子扔下几个石头，在河水里炸开了个水花！

女人们惊叫、笑骂，相互戏水泼洒。接着就有人站入河中捧水向姑娘们泼去。姑娘们拍打着脚丫，尖声厉叫，作势撒娇。有个泼辣的媳妇圆眼一睁，裤腿一挽，拿起面盆跳入水中，向小伙子猛泼。小伙子抵不住倾盆大水的泼洒，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埂，落汤鸡似地逃走。

“哈哈——”女人得意的笑声响彻云霄，震得河水打颤，翻起浪花朵朵……

家乡栽秧的画面在我眼前渐行渐远……但那场景却铭记在我的心版上，记下来，作为美好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