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黑夜的灯盏（外一章）

你来了，王家堡村还无力鼓掌欢迎。草木被寒冬囚禁，日子被贫苦追赶。你被取名王卫国，后来被你亲手埋掉，给自己命名为路遥，准备长途跋涉。

浓浓的黑夜，不断铺开，没有边际。你的童年骨瘦如柴，饥饿在体内乱咬，很疯狂，欢笑无一幸免，伤痕累累。幼小的你，从一页贫穷被送到另一页贫穷，从一页苍白被送到另一页苍白。你坚强地默默接受一切，稚嫩的脊梁，撑起沉重的天空以及凄风苦雨。

崎岖之路，没能绑住你奔跑的脚步。你抡起大锤，砸碎蔑视，砸碎哀叹。在心窝，播下理想的种子。向金秋挺进，拔掉人生的虚无，把孤独烧成灰烬，把苦闷化为烟圈，吐到时间之外。你率领文字的队伍，拼杀或重塑、唤醒或建造，在暗处捧出明亮的人间。

鲜花簇拥时，你又悄然退出喝彩。命运之神，再次给你出难题。得到的幸福被瓦解，得到的温暖被冻结。空空的你，重新面对自己空空的世界。黑夜很凶猛，扑向你，你却没退缩。误解的利箭，射向你，你也没理会。你的孤影，隐藏着惊涛骇浪般的力量。

荒芜的词，在你的笔下绿意盎然。你给卑微者尊严，给迷茫者出口，给未来心跳和激情，给人心悲悯。虚构的人物，真实地与你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疼痛、他们的生死、他们的结局，牵动着你，你为他们哭，眼泪比黄金珍贵。

苦难挤压，使你的胸怀变得更加宽阔。你脱下世道喧闹的外套，放弃随波逐流，在密室修炼，骨头淬火、思想淬火。你就像专程为殉道而来，谁也挡不住你。疾病吞噬你的肉体，却无法吞噬你的精神。回归尘埃，你也是不可推倒的巨人。

你的足迹，远远超出生命的长度。奋斗，是你给我们写下的不朽篇章；无悔，是你给自己画上的圆满句号。你走了，其实并没有走，你以一盏灯活着，撕开一个个黑夜，让光和热重返灵魂。

消瘦的牧歌

白云深处，青草茂盛，牛羊肥壮。悠悠牧歌，每天都将太阳，从东甩到西。放牧人，赶着亲人般的牛羊，赶着四季，在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水间行走。哪里能让牛羊解渴，哪里能让牛羊吃饱，哪里能让牛羊避风雨，他都了如指掌。连哪里埋着谁的尸骨，哪里有神灵的足迹，他都清清楚楚。他还能给天气把脉，还能辨识哪座山有善骨、哪座山有恶相。

他放牧的牛力气很大，一日犁地好几亩；他放牧的羊奶水很多，生活总是白白胖胖。手中的牧鞭，完好无损，从不惩罚牛羊。牧歌，从喉咙里飞出，飞到山顶、飞到天边。生病或意外死亡的牛羊，他都为其举行葬礼。

后来，公路通了，不少外地人来到这里，盯着他的牛羊，眼里流露出花花绿绿的颜色。他把牛羊，从向阳的山坡赶到背阴的山坡，从温暖赶到寒冷，从富饶赶到贫瘠。牛羊不走，他就拿起牧鞭，狠狠地抽打。牛羊越来越消瘦，牧歌也越来越消瘦。他知道，如果牛羊肥壮，就会顺着公路，去到外面，而公路的那一头连着很大的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