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悲心（下）

背上的棺材，先放下，用阳光净身。蜘蛛没有追击从密网中逃脱的蚊虫。躲进寺庙的杀人犯，佛没有指控他，而是用慈祥的目光，扫除他一夜的噩梦。欢笑断裂处，洪水泛滥，一根稻草，救起落难者，怀里的摇篮，也要先放下。

大地的暗伤，无数，来自着魔的斧头，来自愚痴的理想主义，来自发臭的唾液。恶毒的肠子，绕在神山和圣水的脖子上。隐忍，消融，化解，大地不断放低自己，不轻易翻身，否则很多生灵，将万劫不复。

寸草不生之地，是特意留给贵宾的。荒芜中抓住的风声，有韧劲，有善骨。明亮的眼睛里，安放着一座雪山。脸颊上的高原红，那是神按下的手印。

找不到主人的鞋子，一只守住路的起点，另一只去拉伸路的终点。花瓣落进泥泞，走过的人，有的捡到甜蜜的祝福，有的捡到酸楚的遗言，这些都放进邮筒，寄给未来。大地的列车，加大马力，快速穿过长夜，寒流，节节败退。

没收猎枪，让麂子安心繁衍。冤死的水，在山顶复活。倒在半路上的信徒，脱掉沉重的肉身，灵魂生翅，贴地而飞。违心建造的城堡被推倒，所有的俘虏被释放。炊烟还给村庄，狗吠里堆满宁静。

梨树和桃树，戴着花环，在今生相遇，不再是冤家，不再是情敌，纯洁的白，喜庆的红，相互馈赠。失明的人，在耳朵里种出色彩；失聪的人，在眼睛里种出声音；既失明又失聪的人，在心底种出香气。

供着菩萨，也养着厉鬼。食草的，食肉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都以亲人和挚友待之，拆除误解和漠视，抽出骨髓里的仇恨。爬上刀尖，告别杀戮，告别阴谋家设下的生死局。走向坟墓，走向庙宇，走向空白，都要经过喜怒哀乐共同把守的地带。

手指上挖一口井，村庄就能活下去。燕子把巢筑在三月的顶端，远行的人又回到老屋。跳进火塘的星光，把祖传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迎亲队伍与送葬队伍，都在井边停下，解渴，然后各朝一方，继续行走。

还原真相现场，隐退的词，出来作证。尘埃中有巨浪，有假寐和装死的受害者。销毁乌云的刑具，烧掉心魔的索命绳，还要自动上交蛊惑、暗算、残忍。从伤口中走出的人，把揉皱的往事埋葬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清风铺开金黄地毯，法官放出铁笼中的独角兽。

他人的命，也是自己的命。没有青草的舍身，很多动物的牙齿，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会消沉，会灭绝。在山野，大象很乐意把自己的葬礼交给蚂蚁来主持，绿头苍蝇负责奏乐。

起伏，渡沉迷于梦幻者，到现实的彼岸；平整，留漂泊于风雨者，在家园扎根。把自闭者，挪到朝阳的一面；把狂想者，挪到背阴的一面。枝头的果实，看看蓝天，看看远方，又看看疲倦的大地，不再偷学飞翔。

不能省略冬天，它也是大地的一个声部。低沉，往往能唤醒耳朵里的神将。流水不急不缓，恰好绕开冻结的界碑。光秃秃的树木，用骨头拼出棋盘，天与地对弈，棋子不带杀气。雪花很轻，却能压弯夜的黑，以及偏见。

有些人，割下大地的肉，敬献给虚拟的数字，敬献给生产灾难的机器。当回到大地的腹中，他们也未悔罪，还继续盗取大地的五脏，而大地依旧扶好他们的墓碑，不忍心被摔断。

曾经插着旗帜的地方，豪言壮语已阵亡。断指的呼喊，拉不住转过去的身影。喧嚣留下的私生子，被寂寞领养。欠下一堆债务，找不到偿还人。废墟，只能自己消化，咽不下去，就喝一口水。瘫软的腐烂物经过清洗，经过修补，又站了起来。

警钟，挂在脖子上，胆大包天的人把它当作玉石吊坠，死都不改变态度。随她去，随她去，五尺之外，她也走不出去，无边的红尘。转眼成空，贪欲和妄为，是两种毒药。大地的急诊室，挤满各种各样的人。

悄悄地关闭陷阱，把琴声和鸟鸣从枯木里救出来。调解好昼夜的关系，把鱼虾还给湖泊，把呼吸还给化石。拓宽人心，一条河统帅一方富饶；一座山护佑一方和美，山河相连。

归来吧，归来吧，满身荣耀的孩子，遍体鳞伤的孩子，毫发无损的孩子；归来吧，归来吧，引火烧身的孩子，安分守己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孩子；归来吧，归来吧，有名无名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