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十妹传（下）

从一匹跛脚马到由数十匹壮马组成的马帮。阿十妹用闪电刮掉骨头上的胆怯，用山梁堵住生命的流言蜚语，疲软的生活不再属于她。各种色彩的山花，绽放在春天的胸口。可她不曾停留，山花的艳丽会刺破内心的坚强，山花的浪潮会淹没用不幸和疼痛搭建起来的堡垒。峡谷里的热，雪域里的冷，都逼视着她，都想击败她，甚至想吞噬她。峻岭之间，群峰之巅，不缺男人的味道，遇到女人的味道，都想尝尝鲜。可没想到这个女人比男人还坚硬，黑夜来啃，火焰来啃，冰雪来啃，都咬不动，反而断掉好几颗牙齿。阿十妹骑着大白花马，穿过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狂风怎么也追赶不上。

古道上的岁月并不宁静，头顶有乌鸦来夺取魂魄，前后有野兽盯着肉身，左右还有土匪跳出打劫财物。荒野的白骨，让过往马帮陷入一路的悲凉。阿十妹的丹凤眼，装着用泪水做的利箭，射出去，土匪的狂妄、嚣张、跋扈、贪欲，统统倒下。她腰间的手枪，还未拔出，死神就悄然逃走。绣着十朵“姊妹花”的旗帜，有阿十妹的筋骨。旗帜飘到哪里，哪里的天空就一片晴朗，哪里的危情就会被填平，哪里的敌意就会熄灭。她能与神交流，也能与鬼谈判，她的美丽，足以倾倒十万座大山；她的泼辣，也足以拦截十万条大河。她的生命由两半组成，一半是熊熊燃烧的火场，另一半是寒气腾腾的冰库。

二十四个节气，从滇西北高原的骨头缝里冒出，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女马锅头阿十妹如侠女，行走的高度超过鹰的翅膀，长度超过山风的脊梁。她的口哨声如惊雷，吓跑野兽，吓跑潜伏在荒草丛林中的劫难。她的山歌如清泉，滋润着马帮干裂的行程；又如弯钩，钓起沉没于单调和枯燥里的欢乐，当然，被钓起的还有无数男子的狂跳之心和失眠之夜。一堆篝火，把黑夜抵挡在马帮之外，可抵挡不住星星般密集的思乡之情撞击心扉。没人看到时，她悄悄地掏出埋藏已久的记忆，上面的伤痕，怎么也擦不去。山野的无边寂静如刺刀，插进她脱掉刚强之壳的身体。她看见疼，可已感觉不到疼。残月悬于天际，收割人世间的悲愁和苦味。阿十妹的叹息还未落地，天就拂晓，她赶紧收拾场景，把所有的疼，塞回生命深处，又以笑打头阵。

古道上，赶着时光，也被时光赶着。弯曲的古道，从阿十妹的脚掌，爬到膝盖，再爬到腰部，再爬到颈部，最后抵达她的额际。赶马十余年，行走七十二万公里。数字里，一个人开始老去，一个时代开始老去，马帮被关进历史的马厩，门已上锁，而钥匙丢失在群山之中。阿十妹的大白花马，用最后一口气，把她的晚年驮回滇西北高原的水边。水的骨头，依然支撑着山的高度，可阿十妹感觉到，水波中的火焰在渐渐变弱。她坐在喧闹之外的一个角落搓麻绳，搓出的麻绳连同隐痛，卖给别人。麻绳越搓越长，可再也拴不住离去的青春年少，再也拴不住死神越走越近的脚步。1977年的一天，一位老妇关闭生命之门，回到青草鲜花覆盖的泥土中。风吹过，驮铃再次响起，那是她的骨头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