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便是连日的大雨。母亲开始心疼起了田里那场还未来得及抢收的稻草,见雨水稀疏下来,便戴上草帽一个人来到田里,把满地的稻草扎成小山包,一包一包立在地里。直待天擦黑时分回到家中,一个老迈的身子已经直不起来了。我在电话里怜惜起了母亲,告诉她说家里不养牲畜,就一堆稻草,值得了几个钱?那么不要命做什么?
话未落地,就听她在电话那边回骂过来,你们年轻人眼里就只知道钱,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了!
一句话说得我羞赧无比。故乡洱海之源,是云岭高原上一个出了名的鱼米之乡,祖祖辈辈的乡里人,从根子里就习惯了吃草睡草。早年的农家大床上,都会垫上一张厚实的草帘子,再垫上一张光滑的草席子,接着铺上被褥,软软绵绵,躺到上面,那一个个劳累的身体才真正拥有了一个舒适的休息之所。我还不止一次听大人讲过,早年怀上孩子的女人,在秋收时节都不会忘记给自己备上几大捆稻草,待生产时把床上的被褥撤去,换上厚厚一层稻草,冬来保暖夏来通气,什么羊水血水便溺,就全撒在草上,弄脏了便让家人迅速撤去丢到牛圈里,再重新找来干净的垫上。所以那时新生的婴儿,出生后触碰到的第一件物事,居然就是稻草。想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人的出生称之为“落草”吧?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们一出生便接触了草,而且这一辈子都睡草,最终还是要从草上离去。直到现在,但凡家里有老人去世,我们就在堂屋中心设上灵台,架上老人的棺木,两边铺上一层稻草,家族里的血系子孙,穿上孝衣戴上孝巾,白天就只能在草上跪着,夜里就睡在草上守灵,还得自己搓草绳系上打草鞋穿上,寓以披麻戴孝之意。待远近的乡党亲朋凭吊结束,便在送丧当日将这一地稻草和草绳草鞋一起清扫出去,在家门口焚烧完毕,一台丧礼也就算终了。
高原出生的孩子,都是草生草长的命,平凡得就似这朴素低廉的稻草。但越是草命,就越能够无灾无疾,经风历雨,茁壮成长,最终长成稻草一样的坚韧和厚实。似乎正是这个寓意,人们从未将稻草看贱。收获了稻谷,便将草拢扎在一起运回家中,在圈楼上码成整齐的草垛,便如同家里的积粮,在一年里小心着用、节省着用。妇人们用来搓草绳打草席出卖补贴家用,男人们用来捂小秧护小苗,或是剁细了和进泥里打土坯、糊泥墙,便让高原的房子也变得像稻草一样坚韧耐磨。聪明干练的媳妇则用来垒鸡窝、捂柿子、发酱面,或是碾草糠用来炖木瓜、炖梅子,我记忆里的那么多美食,从来就少不了与稻草的关联。
洱源的农人素以勤俭著称,他们知道种地只能糊口,要过好日子还得养牲口。猪牛马羊,闲时就往山坡上放,满山满地的饲草能填饱肚子。但到了雨季和冬季就只能关在圈里,藏到这时的稻草便有了大用途,碾成糠拌上饲料,牲畜才能催膘长肉。要紧的是草能垫圈,特别是雨水季节,出不了门的牛马,每天都能把窄逼的圈底拉成一片汪洋,那就得有源源不断的稻草充实圈底,才能给牲畜一个干爽的温床。待到收割时节,厚实的圈底被大人们一车一篮地施到田里,我至今记得刚出圈的草肥冒着热气,必定也能护住那寒冬里的庄田。
丰收时节,稻地里偶尔会开来一两台联合收割机,效率极高,可它似乎并不受待见。因为它提倡秸秆还田,就把稻草碾碎了直接施回地底,喂不了牲口也垫不了圈,更打不成草鞋,碾得乡人们心疼。所以直到今天,乡人们还是情愿人背马驮、流汗受累,用最原始的耕种收获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粮食,同时也能收获最干净的稻草。
草是农民的根,常常也昭示着幸福与希望。特别是每每年关迫近,杀一两头养胖的肥猪,再扒来几大捆稻草就在门口烧上,焦香四溢的农家小院,不仅有了积粮,还有好肉吃,这日子才算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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