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万散榆钱

“夜月一钩凉蕙帐，春风十万散榆钱”，一到暮春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榆钱，想到春风吹骤，榆钱纷纷如雨的场景。

陶渊明有诗云：“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一棵榆树，是需要不经意间去欣赏的。譬如窗下临帖，譬如晚风拾柴，譬如月影听笛，譬如花坠清露，不经意的一瞥，你会觉得这榆树天生有着贵族气质。

“榆”是富贵的。在故乡的乡间，红砖青瓦的院墙外，去看那一棵金钱榆，就会知道，在夕阳下，在柔光里，它灿若铜钱的枝条，简直是珠光宝气。你驻足凝思，这哪是乡间瓦屋前的树，分明有着岁月尤不可言的华美之气。

那枝干流淌着夕阳的金光，如金箔笼罩着它。对，就是金箔色，是我总想到底要如何去形容才可描述出的颜色。那钩曲的虬枝，那片片绿蝶般闪烁的鲜嫩榆钱，已在金箔的光照里，泛着轻灵灵的流光。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傍榆荚巧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在众多古诗中，我还是喜欢岑参的这句。对于军旅诗人，岑参这一句“君肯否”，可爱又调皮，轻灵跳脱，充满着生活气息，像一股涓涓细流回荡在字里行间。和平年代的生活多么美好，那卖酒的老翁一定会笑说，这怎么可以，可别戏我！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总觉得食花者特别清雅，如《红楼梦》里的“冷香丸”，感觉若是把榆钱入药，是不是就俗了呢？可不确然，榆钱可是一味真真的中药，具有安神健脾的功效。

榆钱树三四月开小花，果实外面有膜质的翅，风拂过，轻盈若飞。儿时读书归来，饥肠辘辘，沿村道归家，路遇榆钱，定会让姐姐去捋上一把，用衣兜装着，就着春风入口，甘甜清新，如饮花露春雨，唇齿间清雅得很，欢愉之气能窜到羊角辫上去。

不只是如此，春天吃榆钱也是清乾隆皇帝的最爱。

据记载，清代宫廷在立春日延续前朝传统，当天要食用春饼、春盘。宫廷的春饼要搭配以“合菜”一起食用。所谓“合菜”是多样荤素食材的总称，包含鹿肉、熏猪肉、野鸡、关东鹅等肉类，用于在初春时补充人体阳气。

每年春季榆树发芽，乾隆常食用榆树叶做的榆钱饽饽及榆钱饼，并感于其美味，专门作有一首榆饼诗：“新榆小于钱，为饼脆且甘。导官羞时物，佐膳六珍参。偶啗有所思，所思在闾阎。鸠形鹄面人，此味犹难兼。草根与树皮，辣舌充饥谙。幸不问肉糜，玉食能无惭。”

可是不知怎么，这诗在酒足饭饱之后，少了些清新和意境。

儿时的一个午后，记忆里，阳光绵密，树影斑驳，为了吃榆钱，我不知用了何种神力，竟爬到一棵苍老的榆树上，绿荫里，尝着鲜，有小伙伴走过却看不到我，直至日暮，听到母亲呼我的小名，又看到父亲挑水回来，水桶晃晃悠悠，落日渐沉，要沉到山的那边。

对于榆钱树，有人忆苦思甜，喜欢那一捧清甜；也有木匠看到，拍拍树身，叹息摇头；而对于我，榆钱树是我写故乡“暮春”的特有印记。这样写，我会觉得，这个“暮春”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不是江南的，不是诗里的，是我一个人的深喜绵长、一个人的游子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