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瀼瀼

立秋后，露水就多了，就重了。

如《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所叙：“野有蔓草，零露瀼瀼。”很是喜欢“瀼瀼”二字的表述：露水浓重——给人一种清凉凉、湿哒哒的感觉。

清晨，山野，沿山道缓步而行。道边，杂草丛生，草蔓蓬蓬。走不了几步，乍然就感到脚腕一阵湿凉，俯首凝视，裤脚已然被露水打透。对，是“打透”，乡下人不叫“湿透”，露水多，露水重，露水凉，露湿裤脚，有一种穿透般的感觉，一个“打”字，方得彰显出秋露的那份力量感，那种秋瑟感。

露湿裤脚，秋凉，丝丝缕缕，如一股芥末辣，浸润你的体肤、心灵。

不过，不要紧。你不会因露湿裤脚而烦恼。毕竟，是晨露，晨露凉，晨露美，晨露更有一种特别的气韵。

蹲下身体，你可以就近欣赏晨露之美。露珠，一颗颗，缀在草叶上，缀在草尖上，那样晶莹，那样透亮，如少女稚纯的水晶心。稍有风吹，草叶摇摆，一些露珠便会柔然滚动，就会啪然落地。露珠的滚动，真美，柔滑如丝，是嫦娥昨夜思凡的泪滴，滴滴都带着柔情，滴滴都溢着仙气。露珠落地，声至微，但你却仍然能听出它的清脆，听出它的响亮，仿佛晨曦乍露，油然而生一份莫名的欢喜。

远望，远望更美。

稍近处，是山坡，草青青；更远处，也许就是一片庄稼地，广袤袤。近处的草地，露珠滴滴，珠圆玉润，清光映目，仿佛繁星散人间；远处的庄稼，看不清任何露珠，但你却能看到庄稼上浮泛的湿润润的亮白，那是露珠洋溢的光，天光之下，湿滑滑，明亮一片，洁然一汪，这个清晨，因此而一派圣洁。

有鸟群，从庄稼地上空飞过，飞得很低，很低，几乎是擦着庄稼的叶片。难道，鸟儿的翅膀，也被露水打湿了？或许是的，要不，那鸟翅上，怎会闪烁着明朗的光？鸟的飞翔，携着露的光芒，清赏，醉人。草地上，偶有蚱蜢跳跃，或者飞起，翅膀一闪，亦是晴光莹莹，那短暂的瞬间，仿佛也携着露的清香。

太阳出来了，光芒普照，于是，每一滴露珠，都化为了一颗小太阳，散溢出璀璨的光芒，不同的角度，光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繁富而美丽。那种美，该怎样形容呢？有声响，有一种哗啦啦流水淌过的质感。

太阳在升高，露珠在瘦身，瘦身的过程中，一滴露珠，化为汽，化为光，化出香，颇有些道家“一气化三清”的哲思意味——生命，得到了一种升华。

一滴露珠，是有生命的，是有思想的。

每到秋天，月朗星稀的秋晚，我就喜欢，院中品茶。

庭院中，置一矮桌，老红茶一壶，慢慢吃来，缓缓品味。我藉此以消闲，藉此以怀想，整理白日里繁忙、纷乱的心绪，况味个中人生的滋味——如知堂老人所言：“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夜渐深，月渐高，晚凉生。银辉满院，凉气浸身，回手抚摸脊背，洇洇有湿气，便知露水降了。举首望向庭院东墙，东墙上爬满扁豆、丝瓜的藤蔓，此时，藤蔓哗然一白，一亮；白而亮的不仅仅是月光，还有布散枝叶的露珠。

触景生思，就想到了杜工部的那两句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方知，若非身处其境，终是难识其真相，难品其真味。遥想当年，杜工部书写此诗句时，定然也会想到他故乡的庭院的；也许，杜家庭院的墙头上，也爬满了扁豆蔓、丝瓜蔓。

那个秋夜，月满院，霜满院。所以，若干年后，远离故乡的杜工部，才“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乡愁何处寄？故乡一轮月，庭院露瀼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