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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25
星期五 第1690期

从大理到下关—— 徒步214国道 行走苍洱间

□ 本版撰文/作者 杨汝骅 文/图 编辑:大理时讯编辑 2020 年 09 月 25 日 星期五 阅读:3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没有苏老爷子的颠狂张扬,只是一种突然的冲动。这个念头一旦涌出,就时时在心中萦绕。

盛夏的燥热让心不能安放,飘浮的云彩虽然如一把硕大的遮阳伞,恰到好处地挡住阳光放肆的炽烈,但空气中依然流淌着阵阵热浪。只想走出家门,走进新鲜而又充满活力的绿色原野,看水稻抽穗,看包谷吐须,看白鹭在大青树绿荫如盖的缝隙中嬉戏,看微风让洱海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还有,重拾过去那些日子里走过的泪水和喜悦;那些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于是,这个念头一经在脑海中闪现,就如一个贪玩的孩子整天在耳旁呼唤,催促着我启程。

徒步214国道,从大理到下关,十五公里路程,我走了一辈子。

214国道(或“国道214线”“G214线”)是我国一条自北向南走向的国道,起点为青海西宁,终点为云南景洪,全程3256公里。大理到下关这十多公里路程就像这根长长链条的一环,紧扣在中国西部高原这条大动脉的中间。

214国道的具体形成时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三千多公里路程贯穿了整个青藏高原,有的是原有建成的省道县道,大部分是后来断断续续修建连通的。但大理到下关这段路程却是有据可查,出古城文献楼往南两公里左右,五里桥村口有一块大理石方尖碑,上面记录了大理古城南五里桥公路桥落成时间:1951年7月31日。公路桥落成,也正是这段公路建成通车的日子,当时统称“滇藏公路”,施工方为滇藏公路局关榆(大理又称榆城)段。

滇藏公路未修通之前,连接大理下关的通道是苍山脚下坟岩坝中的一条便道。从下关过来的人,穿过龙尾关门楼下的城门洞,踏着茶马古道坑坑凹凹的青石板,经草帽街,走烧香路,过四郎桥,就走进了大理古城。滇藏公路的开通,像在大理下关之间铺上一条金色的彩带,把居住在两个城区的人们紧密相连,让这十五公里的乡野小道瞬间变成坦途。

公路通车,交通开始变得便利。那时汽车还是稀罕物,平时很少见,出行往来基本乘坐马车。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大理古城载客的马车就停靠在五华楼旁边的空地上。五华楼的楼顶早已坍塌,只留下底层的拱顶和一段城墙,马车就顺墙边自东向西顺序排列,日复一日,在石板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迹。

稍后几年,下关总站开通了大理至下关的客运,虽然是客运,但没有客车,运载旅客的是解放牌货车,人货混装。古城的车站设在南城门外、文献路东一块沙夹石的空地,一间简易的小平房,乘客买好票,就在路边张望,等待着从下关过来的车辆。车子驶进空地,还未停稳,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攀上车兜,抢占一个合适的位置。

六十年代初,下关总站在古城文献路西边建起了一个正规的客运站,有售票窗口、候车室和乘务值班室,但往来旅客不多,车辆班次也少,乘车时间全凭运气。遇上一辆座位差不多卖满的,等几分钟就走了;如果票买得早,来乘车的人又不多,等一两个小时也属家常便饭。

下关早期的客运站在美登桥(过去叫新桥)南,附近都是农田草坝,一片荒芜,下车后过新桥才算进入市区。去大理的乘客在车站远远地就能望见阳南湾,看见车子一露头,各人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登车。

早期乘坐客车的人不多,一是当时民众生活水平低,不是生活所需或特殊事项,一般都不轻易出行;二是乘客车一趟虽只几毛钱,但在三五分钱就可以买一个鸡蛋的年代,多数人还是舍不得花这点钱;三是客车没有个准时间,遇上家里有什么急事,只要身体条件好,提前出门步行比乘车更把稳;四是到下午四时客车就停止运行。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好几次从昆明返回,紧赶慢赶到车站,客车已经收班,眼看着距离十多公里的家近在眼前,就是回不了,还得找旅馆住一宿。

那些喘着粗气的载重卡车轰鸣着在刚通车的滇藏公路弹石路面上驶过时,我也刚好来到人世。六十多年里,我与无数生长在苍山洱海之间的同时代人一起,见证和亲历了这段公路从古朴典雅到炫彩张扬、从萎缩简朴到大气恢宏、从萧条荒芜到车水马龙,一步一步紧扣着时代发展的脉博跳动。六十多年里,它又像一根扁担,挑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箩筐,一头是古镇清幽,另一头是都市时尚。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初升的阳光像人生阶段的孩童,可爱而又羞涩,暖暖地照亮着我眼前宽阔平坦的道路。路两旁的行道树在雨后的朝阳下尽显葱绿,六车道的中间隔离带上,除了花草树木,还点缀着巨石雕刻,记录了围绕着这段路程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和虚幻的故事,让毎一个走进这条公路的人都能感受到它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和美丽神奇。

最早一个人走完这段路程是一个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了省两角马车钱,决心徒步去下关。那一年,我才刚满八岁。

六十多年前的这段公路很窄,与现在的村村通公路相仿,路况却要差很多,全部是弹石路面,坑凹不平,但来往车辆极少,反而显得空空荡荡。偶尔一辆十轮大卡轰鸣而来,车路都在脚下颤动。遇上爬坡,排气管一阵浓烟从车尾部窜出,一股汽油被发动机燃烧未尽的味道直钻鼻孔。身后时有马车驶过,老远就听见马蹄撞击路面和轮轴嘎吱嘎吱发出的声响。十二只马蹄交错在弹石路上踏出粒粒火星,车把式一时兴起,双脚踩车辕上,挺身挥鞭,几匹马被响鞭驱赶,玩命一般从我身旁碾过,掀起的气浪让人躲避不及。

到了七里桥圣麓公园,隔着大门的铁栅栏,我看见一尊一个人骑着马高大威猛的铜像。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那一身戎装,手持军刀,扬鞭跃马的英姿使人震撼。

过了观音塘,走上砖窑坡,脚步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加上脚上穿的是母亲手工纳底的剪口布鞋,鞋底密布麻绳底线的针脚,脚掌慢慢磨起了水泡。但想想自己下的决心,脚下又有了点力,于是忍痛坚持着向前走去。肚子饿了,咽口吐沫,紧紧裤带,再不行到路边的水沟里掬一捧山泉水,仰脖喝下去,抬手一抹嘴唇,清凉中又打起了几分精神。

路上也有其他的行人,有背着装满货物背篓的生意人;有赶着牛羊的牛马贩子;也有身背草帽,穿戴清秀的公家人。但我看见的都是大人,只有我一个小孩与他们一样匆匆赶路。每当大人们从我身后走过,我就急走几步,在他们的身后踩着前边的脚印走,这样注意力一分散,疲劳就减轻了,速度也快起来,但坚持不了多久,不一会我又被大人远远甩在后边。

六十多年间,这段路像一位朴实俊美的农家少女,被悠悠岁月包装成了珠光宝气的贵妇。天蓝色的双翼路灯像腾飞的大雁,一路排成行,展翅在蓝天下翱翔;绿树红花在四季交替中不断改变着自己的面容;宽阔平坦的大路上车流如织,风驰电掣,演绎着现代社会的速度与激情。但这段路边发生和隐藏着的故事是不会改变的,它记录和见证着的故事也是不会改变的。

每一个在这条路上行走过的人,都会有自己的故事,都会成为自己人生道路上一段难以忘怀的宝贵经历。圣麓公园的铜像不久就被砸烂销毁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扬鞭跃马威风凛凛的人叫龙云,解放前是云南的“土皇帝”,为和平解放云南功不可没。但在自然灾害和社会变革风云激荡的发展进程中,历史遗迹的命运瞬间就会改变。

庆幸的是,从观音塘往南约两公里的山坡上还保存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石头。1978年,我曾在太和村后山坡上一睹了它的风采,野草荒藤中静静地躺着一块方正平整的大石头,长约四米,宽二米多,厚约六十公分。青石质地在一千多年的雨雪风霜中浸淫,演变成了凝重深沉的墨绿。轻轻用手拂去表层的尘埃,依稀可辨一行行残缺的文字,还原了公元766年前南诏王阁罗凤与盛唐、吐蕃之间的恩恩怨怨,记述了南诏国王不得已与唐王朝发生两次天宝战争的起因和经过,从中阐述了白族先民们期盼远离战火、世代友好和平的良好愿望。如今,这块劫后余生的石头被搬进专门修建的殿堂得以完好保存,《南诏德化碑》终于在经历了上千年战火硝烟、风雨摧残的浩劫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纵观当今世界,明白的事例在不断地警示世人:国家安定,民众富足;社会动乱,百姓遭殃。我们的祖先一千多年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并将这一共识深深地镌刻在青石上昭示天下。一千多年来,洱海地区的白族民众在与内地的往来交流融合中,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汉文化的精粹融合进白族传统的文化中,让白族民居建筑、民间工艺、文化艺术得到质的升华,在苍山洱海地区创造了引领风气之先的辉煌。

道路越来越平整宽敞,却依然在如织的车流下显得窘迫局促。那些过去只有在平原地区才能见到的五六十吨的大挂车,终于可以在云岭高原的崇山峻岭中畅通无阻,让一个时代变化的进程不断加速。而我曾经用双脚一步步丈量这条道路的影像,依然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

黎明时分,晨曦初现,我和同伴们推着满载时鲜蔬菜的手推车,沿着公路缓慢蠕动,赶在天亮时分拉到蔬菜市场,让大理城郊土地上生长的蔬菜尽早走向每一户下关市民的餐桌。在我下乡当知青的那几年,大多数时间我都行走在这条路上。这是生产队最轻松的活路,别的壮劳力都是排班轮换,而我因为得到队长照顾,可以长期从事这一美差。

我熟悉脚下的每一块石头,清楚它每一个细微的变化,这种变化通过手推车轮胎的轻微震颤,到达车把传递到我的掌心;我喜欢看朝阳从东山背后探出头来,平静的洱海霎时金光灿烂,连前面的道路都仿佛得到指引,一片光明照亮了我前行的路程;我记得在砖窑坡脚歇气,攒足力气准备向漫长的坡顶冲刺时,旁边树林里的小鸟鸣唱着欢乐的歌谣,让我的脚下更加有劲;我忘不了路边的任意一条溪流,在我干渴的时候都可以掬起一捧晶亮亮的山泉。

母亲知道我只身徒步走到下关的事,没有责备我,只是不经意地在我旁边说:“年纪小小的,吃点苦有好处。”人生就是随时准备去吃苦头,有的是被逼的,有的是自找的,不管被动还是主动,我们在承受了眼前的苦头后,总会有一丝宽慰:这样的苦都吃了,其它的苦又算得了什么?甚至会觉得,我吃的小苦是为了应对今后长长人生中可能遇到的大苦,就像习武之人总是在不断地摔打磨炼中强身健体,只是希望以后可以去抗击对手任何力量的攻击。

今天,我身背背囊,行走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也走进了一个衣食无忧、老有所乐的晚年。尽管我怀揣老年卡,可以免费在任何一个公交站点跨上任意一辆公交车,在舒适温馨的旅途氛围中抵达市区内任何一个我想到达的目的地。但我依然喜欢选择徒步行走在苍山洱海之间,感受云淡风轻给予我的爱抚和温柔,在无处不在的历史遗迹中寻找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在物似人非的路途中寻找那些苦涩而又甜蜜的过往。已届古稀之年还能够重复着过去几十年里发生过的故事,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在自找苦吃,而是在行走中找到了一种驾驭生活的快感。一路前行,脚步越来越轻快,远远地已经望见西洱河的碧波从洱海出海口一路喧腾,拍岸而来,缓缓西去。

无数次站在西洱河边,想找到六十多年前,那个八岁少年第一次从大理古城用双脚一步一步走完214国道的这一段路程,忍着双脚血泡钻心的刺痛,手扶大桥栏杆,看到西洱河水滔滔西去时的内心感受,但每一次都是徒劳。时过境迁,不论任何时候我都无法找回过去,更无法还原儿时的内心世界。只有曾经的那一段经历如烙印般在我的心头铭记,在我以后漫长的人生历程中日渐清晰。

今天,我依然用双脚走完了这一段路程,依然手扶大桥护栏,极目远望,河边低矮陈旧的建筑早已不见踪影,一座座被赋予现代理念的高楼大厦正矗立在西洱河两岸,展现出一个现代都市的风采和辉煌。午后的阳光恰到好处地在宽阔的河面上洒下一片金光,像人生走到暮年依然热烈地释放出对生命的渴望。而太阳准备走向山后只是一个长长剧目的短暂谢幕,待大幕开启时,一个崭新的故事又将继续上演。人生是否也会有这样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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