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湘及其《三鹤图》纪事诗

小时候，我见过胡湘先生。

那是197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母亲到洱源县沙坪渔潭坡赶街。当我们徒步回到上关村南那棵高大挺拔的杨家树下，有一位长得清瘦矍铄、留有白胡子的老人见到我们后，忙唤起母亲乳名，与我们相叙起来。离开时，这位老人从他兜里拿出五角钱，和蔼地说：“这是阿爷爷给你的钱，快接起，用它买作业本。要好好读书，长大后，为国家出力！”

回家路上，母亲一边走，一边给我讲述着这位老人的身世及与我家世交的关系。1897年8月，胡湘生于喜洲镇上关村，字雨秋，别号三鹤，幼时曾在周城村清末贡生段凌云（字丹梯）门下读私塾。他在周城读私塾时，与我外公结为“老友”，又是同学。1916年，胡湘考入大理省立第一中学读书，与著名革命家、白族第一个共产党员、剑川籍张伯简是同班同学。先后任过喜洲小学校长，云南省主席龙云、卢汉秘书，漾濞、巍山、嵩明等县县长，云南省教育厅主任秘书，无党派人士。1949年12月9日参加云南起义，任云南省临时军政委员会秘书，云南省农林厅行政科科长、工会主席等职。1971年，昆明市疏散人口时，返回老家。1979年在昆明逝世，享年82岁。这位德高望重、知识渊博的老人，在我幼小心灵里留下了极深印象。

胡湘先生为人正直、思想开明、平易近人、品德高尚，从政四十多年，从不显阔摆势，每次回家，都穿青布长衫，从不带随从人员，一个人悄悄从小路回家。他一生热爱祖国、热爱知识、更热爱好学上进青年，希望他们成为国家的栋梁。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他积极支持儿子胡鹄参军。胡鹄到了部队后，刻苦学习，努力工作，而在一次演习中光荣牺牲。胡湘曾在儿子胡鹄在西南空军总队所画毛主席像上，题写了这样七律一诗：“五华日月换新天，投戎吾儿早着鞭。剑气从横风万里，高歌慷慨诗千篇。置身已在九霄外，报国宁忘七尺捐。红日当空光满地，挥毫落纸生云烟。”从诗中可以看出一位老人因儿子为国牺牲后的一种豪情。还有他在省农林厅供职时，与著名的植物学家蔡希陶先生有交情。有一天，胡湘在报纸上看到了著名作家徐迟写的报告文学《生命之树常绿》后，非常高兴，作了一诗相赠：“戊午春，偶阅报载：徐迟作《生命之树常绿》一篇，详述蔡希陶同志创设热带植物研究所事，一时兴会淋漓，作此赠之。‘驱虎豹，启山林。天南挥斧猛无伦。勐醒急人罗梭江，海阔天空江南平。沟谷雨林一片绿，下映葫芦水镜明。水光荡漾万绿影，绿影上接碧天青。君不见澜沧江头象脚鼓，万人起舞包红巾。四面狂呼水水水，水水泼向开山之人蔡先生’。”胡湘先生一惯不以贫富来看待人。凡是好学上进的家乡子弟找到他，他都尽力给予热心帮助。同时，他重视家乡教育文化事业，多次资助他曾读过的母校周城小学的建设。自我懂事以来，母亲一直在讲述着胡湘先生的故事，使我从小便景仰这位老人。

胡湘先生在大理近现代史上，可以算上是一位值得称颂的人。他晚年从昆明返回老家后，在那简陋的“三鹤草堂”里，酷爱读书，喜吟诗词，擅长行书，并研究王阳明的哲学思想。著有《咏玫良知》《三鹤草堂诗抄》《三鹤草堂诗集》《雨秋诗》《读庄诗稿》等著述。胡湘先生的诗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叙事诗，一类是写景诗，一类是咏史诗。他一生走过许多地方，晚年又到了北京、天津等地。这些地方的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都成了他吟咏的对象，倾注了他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之情。他生前大部分时间都在云南度过，故他大量的诗作是歌咏这些地方的山水，表现云南风景的诗较多。这些诗作充分表达了他对家乡的拳拳情怀。如《蝴蝶泉》一诗：“春日沧浪涧北游，在山泉水濯清流。花枝挂蝶垂垂坠，沙底泻珠串串浮。万里芳踪来霞客，千秋野史夸状头。廿年栩栩萦梦乡，今日谁分蝶与周。”字里行间透露了对家乡深厚的感情。同时，胡湘还致力于诗歌创作和庄子研究，他那孜孜不倦、治学严谨的求实精神和高尚的人格魅力，深受后人敬仰。

胡湘先生的前半生，是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民党统治时代，自然有他的时代局限性。但是他有忧国忧民、为民请愿、淡泊名利的情怀，值得钦佩。1930年，他刚到漾濞县任县长，省政府派史华专员到漾濞拍卖皇庄，皇庄虽属军产，但由漾濞县农民租种，租价很低，农民听到皇庄即将出售，一时议论纷纷。此时恰有征集军粮存储在县城尚未运出，胡湘急电省政府，结果军粮得以免交运出，旋即出售此军粮买下皇庄，把皇庄的租息永作县团经费，免去各区乡摊派之苦。乡绅田君有诗记其始末，一时传诵。“侯封百里是邻疆，捧檄喜同返故乡。上令夺田谁作俑，抗章留粟我非狂。更将粟价偿田价，赢得皇庄即县庄。江上讴歌惭溢美，前贤即敢望龚黄。”百姓在万分感激之余，要为胡湘刻石立碑。然而，胡湘不许县民刻碑，仅以一诗谢之：“百里才疏岁月流，期年志事已难酬。我心久盟江下水，片石何须江上留。”田君赞颂他的诗和他答谢的诗，是当时中国百姓的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他们表达了忧国忧民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

1991年，我又到上关收集胡湘先生的轶事。据当地乡亲介绍，胡湘先生从昆明返家后，因原来祖辈建盖的房屋在20年代被土匪烧毁。解放后，宅基地被生产队占用。当地政府在上关古城墙附近划给他一块空地基。于是，他建了简陋的三间茅屋，并亲笔写了“三鹤草堂”四个字的匾额，两旁自撰联：“三径遍栽陶令菊，四时不谢浣溪花。”空地里栽满了青竹、木瓜、月季、菊花……胡湘先生的晚年，就是在这座茅屋里度过的。在上关，我还收集到胡湘先生在晚年写的叙事长诗《八十自寿》一首：

最难风雨故人来，廿年契阔笑语开。谓我清瘦差似鹤，期颐百岁何难哉。我言识字忧患始，傥来富贵亦尘埃。往事历历重回首，是耶非耶材不材……百二河山归一揽，四时风物各殊料。朝看红日涌海出，暮有闲云还山河。云弄樵声满花甸，桃源春色映波罗。轻舟点点烟波里，时有渔唱答樵歌。一生岁月墨磨去，老来自合闲中过。笑向儿曹语大理，喜得还山住太和。

写景、抒情，情随景生，情景交融，淋漓尽致地抒发了从多灾多难的旧中国里走过来的一位不凡老人对祖国、对故乡的深深爱恋之情，也叙述了自己一生饱经风霜的感慨。

还有在1932年，胡湘先生从漾濞县调任蒙化县（今巍山县）任县长，上任不久，即农历八月中秋次日中午，忽然，有三只白鹤飞来县政府的倚翠园一株古棠树上栖息。当时，由于南方人都未见过白鹤，而这三鹤突然飞集县衙，人们认为是吉祥之兆，县民聚观，雀跃欢腾。胡湘也不例外。当即找来摄影师拍照了实景。胡湘先生卸任后，接任的县长赵宗淇提倡在县衙倚翠园中兴建一座“三鹤亭”，悬挂了一幅楹联，上书“三鹤来游，一亭纪盛”。为了纪事，胡湘曾在《三鹤图》上亲自撰写了这首纪事长诗：

三鹤图纪事

蒙阳官舍有古棠，轮困肃括几经霜。盘根佶屈拔地起，老干横斜倚云苍。去年我从漾江至，下车宛见翠盖张。枝柯摇曳清风动，有时乘兴披襟当。退食一编常在手，吟我其下殊徜徉。今秋岁熟坐无事，闲来却为种花忙。仰视忽见来三鹤，多情向我引颈望。飘然翔集高枝上，玄裳缟衣丹顶昂。徐舒两翅临风舞，戛然一声长空长。摩肩接踵空间巷，一时观者如堵墙。白叟黄童笑相语，或言奇遇或称祥。或谓此鸟殊高洁，联翩戾止信非常。君不见，召伯昔舍甘棠下，人爱其树不忍伤；又不见，铁面御史赵清献，一琴一鹤随携将，何如此树荫琴堂。三鹤来兮舞且吭，秋高气清云飞翔。太空寥远任翱翔，我今对此喜欲狂。金樽酒满菊花黄，漫挥毫翰染嫌缃，图以纪之示不忘。

三鹤图纪事又七律一首：

捧撒年来碌碌忙，漾江甫卸又蒙阳。枝头三鹤争看瑞，眼底万人喜欲狂。舞赋参军椽手笔，携琴清献瓣心香。自惭政拙诗尤拙，德慧双输虚白堂。

胡湘先生的上述诗篇传出后，大理清末进士李玉振，后任巍山县长赵宗淇等也纷纷和韵酬唱。后来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游国恩先生也写了“三鹤草堂歌”，一时传为佳话。

题三鹤图

李玉振

伊闾滩下双鹤出，郑邑桑阴群雉嬉。三鹤戏棠见未见，使君蒙舍政成时。

和三鹤图

张专沤

草草劳人歇未休，翩翩书记忆从游。甘棠郁郁来三鹤，沧海横流老一鸥。百里琴声欣报最，五年诗债尚稽邮，中牟异政传南国，副本应刊凝秀楼。

题三鹤图

赵宗淇

案牍年年苦自忙，满城风雨近重阳。愧逢令节羁栖我，却羡先生诗酒狂。三鹤蹁跹图纪瑞，古棠佶屈树生香。相思此后知何处，洱水苍山一草堂。

三鹤草堂歌为胡禹秋大令作

游国恩

大理胡禹秋先生，宰蒙化有政声。一日，署中沙棠树上，忽有三鹤来栖，久而不去，士民聚观，咸以为瑞，既受代而归，遂名其居为三鹤草堂云。

胡候为政古循吏，牛刀割鸡快一试。不作雨丝作保障，恢恢游刃有余地。戴星每笑巫马期，端坐弹琴臻上治。此心皎洁若冰雪，上格仙禽献祯瑞。暑中老树名沙棠，扶疏百尺拥元气。不知何时何人栽，古貌殆兴鹤同岁。斯时青天无片云，玉音忽落九霄唤。回翔蹁跹集树杪，不食不啄泯猜忌。千人咨嗟尽仰观，众鸟惊疑但偷觊。或谓王子谢时人，或谓蘇仙来游戏。徘徊久立意安闲，须臾奋翅冲天逝。曾闻麟凤游唐虞，今非其时果何为。既而思之必有因，省识秋风天外意。定是远慕宰官清，万里有心求气类。不然滔滔横浊流，羽毛岂肯污人世。莫言今日无好官，中牟前事安足异。遂以三鹤名其堂，浣花醉墨犹余事。况有出群千里驹，父书能读志能继。两度登堂企高躅，披图使我动诗思。短章聊赋纪嘉祥，才愧韩欧敌伦记。

“半生已被文章误，一点初窥天地心。试借丹青凭写照，果然故我不如令。”是胡湘先生对毕生的总结和思想的感悟。不过，从旧中国走过来的一位七品芝麻官，能在那样背景下，能有良知地想到人民疾苦，尽心尽职地关心他人，重视地方教育文化。不论在旧时代，还是新社会，都得到人们的爱护和尊重，其学识、其人品、其精神，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