腼腆之美

作为曾经传道授业解惑多年的语文老师，我知道“腼腆”与“蹉跎”“朦胧”“逍遥”等词语一样，都属于单纯词的叠韵连绵词；同时也清楚“腼腆”一词，最早出自元代王实甫《西厢记》中的一首小诗：“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您不妨展开思绪的翅膀，想象一下那红樱桃般的小嘴里，微露出粳米般洁白的牙齿，半晌才说出话来的情景，肯定会慨叹崔莺莺的妩媚，岂止是外表的娇俏，更在于内心的羞赧。

羞赧是腼腆最本真的底色，《新华字典》对其解释为：“因害羞而举止不自然或微笑。”事实上，害羞是个人性情中柔美情绪的自然流露，不论是显于色，还是表于行，抑或藏于心，只要有腼腆的因子存在，性情中至纯之美的色彩就会自然而然地延宕出来，其他的部分譬如贤淑、勤劳、质朴、善良等等美德，才会与之相映成辉，从而成就一个人的温情与谦和，所以有人这样形容：腼腆是一缕毫无知觉的微风，是一支悄然无声的细流，是一轮倒映湖中的新月……

扭捏是腼腆最真实的再现，如水到断崖，倾泻而下；似流星赶月，转瞬即逝。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回中写道：“袭人自知贾母曾将他给了宝玉，也无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无奈何，只得和宝玉温存了一番。”此处的“扭捏”意为“不自然、难为情的样子”，而这正是腼腆呈现的另一种情状。不过真正的扭捏并非作态，其具体表现为刹那的手足无措、短暂的局促不安、须臾的如坐针毡等等；作态的扭捏叫搔首弄姿，叫矫情饰貌，结果只会让人如鲠在喉，大倒胃口。

含蓄是腼腆最诱惑的韵致，收敛又外露，显示又掩藏，封闭又开放，实在是美得撩人，美得婉约，美得朦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南宋李清照的《点绛唇》，以极精湛的笔墨描绘出一位少女怕见又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理；唐代李白《长干行》里“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的诗句，更是将初嫁女子的羞赧之心，描述得酣畅淋漓，栩栩如生；现代诗人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中“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白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两句，以水莲花在凉风吹拂下的颤动作比，充分表达了作者对那位日本女郎柔情蜜意的深深眷恋，并从侧面生动地刻画了对方的娴静、温存与庄重。

其实腼腆并非女性的专利，部分男性的骨髓里也存在这种因子。每当文艺界名流开会，在人们口若悬河、高谈阔论时，作为文学泰斗的巴金先生，常在一旁沉默不语；钱钟书先生更有过之，对于央视《东方之子》的多次邀请，他总是想方设法婉言进行谢绝。正是因为这种与生俱来的性情，使得这两位文学巨擘的一生都看淡名利，与世无争，最终在各自的领域都彪炳千秋，功垂史册。不过性情在后天是可以通过多种途径而进行改变的，美国总统林肯在孩提时不善言辞，行为拘谨，是个典型的腼腆之人，后来他不仅学会了用自嘲、调侃、讲大白话等幽默方式来营造内心的愉悦，还完善了自己捕捉生活中乖谬现象的敏感力，由此不仅改变了自己的人格，还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更为可贵的是，林肯常以总统的身份带头讲笑话，使得美国人从早年清教徒不苟言笑的生活方式中彻底解放了出来，幽默也从此成为美国文化中经久不衰的时尚。

腼腆之美，美在羞赧；腼腆之美，美在扭捏；腼腆之美，美在含蓄。只可惜生活在滚滚红尘里，面对着香车美女，品尝着珍馐美味，许多人会将性情中许多纯美的东西扔掉。也许，最先扔掉的就是腼腆，他们以为扔掉了腼腆，就意味着走向了稳重，走向了成熟。其实这样的稳重，只是走向了中庸；这样的成熟，只是走向了圆滑。与中庸与圆滑之人打交道，谁还会坦荡如砥？谁还愿推心置腹？谁还敢开诚布公？有一份腼腆在，原来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