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9日
星期日 阴有小雨
莲花曲记
长育村依山面湖的地势特点,让房子大多建在山沿的坡地上,远远看去便有一种阶梯状的层次感。但我感兴趣的是校园南角有一座年代久远的木制瓦顶阁楼。阿灿说那就是著名的“漂来寺”。相传很久以前,洱海西岸的一户人家为做功德,遂积千金请来工匠,在洱海之中的一艘木船上建成一座高大的阁楼,并许愿不论船漂到哪里,便在哪里落地成寺。结果木船随波逐流,最终漂到了长育岸边,就被当地村民请到村头的金镑山上,为此漂来寺也称“漂来阁”,并逐渐成为洱海以东一座鼎盛一时的寺院。
我点开手机一搜,关于漂来寺的由来,还有另外一个传说:长育村的匠人应邀到洱海西岸村落建盖本主庙,所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而建寺所用的费用多由社会各界人士功德所积。但开工之前,村民意见不一,多次协商始终达不成一致,工程不得不停下来。匠人们得知,便当即返回长育村发动群众积功捐德,村民积极响应,慷慨解囊,据寺内的石碑《重修金镑山记》所述:“故十方信士,或舍其田财者有之,舍劳力、筹功德者有之。”筹满资金,匠人们就将建寺木料买下,碍于当时交通阻塞,货运困难,便有人想到将所有木料成捆绑紧,漂放于湖水之中由船只往返牵拉而回,由此得名“漂来寺”。
两个不同的传说,后者当然要更可信,而所有这些,无不体现了洱海沿岸居民丰富的智慧和对佛法的虔诚。可惜今天是周日,学校大门紧锁,我们无法进去观看。阿灿是曾经到过学校的,他说漂来寺为元明建筑,先前曾有前、正、后三殿组成,至今仅剩一个阁楼,全为榫扣结构,自上而下,没用一颗钉子,却朴素大方,结构牢固,集建筑、文化、科学、艺术、宗教、风俗为一炉,是洱海周边仅存不多的元代建筑珍品。而且漂来寺也是长育村自古文化昌达的标志性建筑,阿灿说校内有块石碑,上面有载,五百多年前,当地名士杨海及其弟杨嵩曾在此创办书院,培育子弟,长育村名即由此而来。在洱海东岸行走以来,我曾查阅过一些地方文献,得知长育及洱海以东一带历史上曾属宾川县,后来又先后分属邓川和洱源两县管辖,现今则属大理市。古往今来,但凡那些州县交夹之地,向来都是穷山恶水、强人当道、蛮匪横生,唯想不到长育这样一个封闭的小山坳,却是如此一个物阜民丰、古迹众多、文化昌达的境地。
我们沿村道而下,转了个弯,就来到村中心的小市场,一棵古老的大青树如伞状撑在天空,市场上人流拥挤,自然就是村落的中心。隔着小市场,便是村里的文昌宫。洱海以东这块亦神亦幻的土地,三步一庙、五步一庵,世代与水为邻的海东人民,总对自然神灵体现出一种无比的敬畏,从而构建了一种特殊的人神共居格局。我们走进其中,却在一个充满古气的小院里,看到四处摆满了麻将桌,包括朝西的正殿和两侧的厢房,以及山门之上的戏台。此起彼伏的麻将声制造出一个嘈杂的喧哗之境。在村人们长久的意识中,始终将“小赌怡情”当作是一种娱乐,这些不痛不痒的输赢也便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游戏和消遣。可长此以往,似乎就在村人们一直以来对神灵的敬畏之前,设置了一道无形的隔阂。出得山门,我又看到墙壁黑板上有人用流畅的粉笔字写上:“8月份场地收支情况:总收3288元,总支1090元,结余2198元。”记得在另一个村落行走时,一个办事认真的管事曾自豪地告诉我:“咱们村的公益有钱,老协会办得红火!”我突然感觉,是否“红火”二字的含意,就是把人们成天都泡在赌场之中?都说“大赌皆因小赌起”“输钱皆因赢钱起”,并且“积恶成习”“积恶余殃”,这样的道理,人们不会不懂啊!
张庭就在村南莲花曲边的一个客栈大厅等我们。村庄横贯整个山坳,当然这样的平地应该称作坝子。后来从张庭的讲述中得知,莲花曲其实还是一个自然村的名字,下辖于长育行政村。两村原本分居于山坳南北,但后来因为沿湖环海路的修建,湖边拆迁的村民被安置到了两村之间的开阔地带,逐渐形成今天这样的格局。山坳中央有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河边有笔直的村道、整齐的房舍和开阔的村民广场,而且要比坝子两头的房舍新潮阔气,由北向南或是由南向北一路行走,长育村子的发展脉落就此清晰起来。
张庭和阿灿原本都在大石山区,后来调回了村里的长育完小。彼此一问年龄,其实就比我长三四岁而已。教师的职业,培养了他们爱读爱看的习惯,而且和我很投缘,三两句话后,还与我聊起了我写乡村教师的长篇小说。说起村里的人情风物,更是娓娓道来。闲谈之中,我方始知道,张庭利用自家老宅的临湖优势,建起了这座称之为“莲花曲”的客栈,并且三四年间,一直在门前的洱海沿岸广种莲花,每至秋夏,整个湖岸莲叶田田,莲花飘香,吸引无数远方游客流连驻足、住宿观光。然而客栈建成经营不到两年,洱海保护治理“七大行动”一开启,客栈也就自行停业了。尽管至今成本远未收回,但张庭无怨无悔。他说自己从小长在洱海边,40年的人生,他看尽了洱海的变迁,1993年以前,村人们一直都喝洱海水,日出而作,日暮而归,而且那时候,村里似乎从来就没听说过谁得过结石,也从未听说过谁得过什么怪病。但自打洱海蓝藻爆发,直饮湖水就此成了历史。如今,人们对村里的各种结石疾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张庭又说到村里以前捞水草、捞海肥,喂猪养牛、饲养牲口,或是直接施到田里当作肥料。可如今,村前村后,田已经越种越少,村里人谁都不再稀罕那些在湖里疯长的水草了。这些天来,我亦常常发现沿湖打捞水草的人,动辄就是数百人出动的场面,百十条船横在水中,场面的确壮观得很,可一看装束,就知道他们都是些环卫工人,或是镇里长期聘用的河湖协管员,把水草一船一船捞出来,最终让停靠在湖边的拖拉机运走。我也看到过一两个庄稼人向那些开拖拉机的司机低头哈腰、递烟递水,好说歹说央求一通,才求得人往自家的田头拉一车过去。却又听一两个老人在后面咬牙切齿,忿忿地骂道:“现在的人,就是懒啊!想当年我们种地的时候,整个洱海的水草都不够捞!……”时过境迁,我相信如今这一切,已绝非一个“懒”字可以概括的了。
“莲花曲”客栈左右还有许多客栈,但也都同处“自行停业”之中。我们一起出门在湖边的莲岸上拍照,然而回视一看,稀奇古怪的名字让我实在有些吃惊,包括环湖行走以来,我也常会看到那些诸如“佛罗伦萨”“直布罗陀”“爱琴海”之类的称谓,感觉似乎不取得洋气一些,就无法和世界接轨一般。而在面对那么多奇形怪状的建筑时,我又一次想到了我们引以自豪的白族民居,就如同埃德加·斯诺于20世纪30年代到达法式楼房密集的越南海防时所感叹的那样,我想这是在中国,是在白族人民聚居的洱海,“我不喜欢看到把土生土长的东西连根拔起,硬塞进大洋彼岸或另一个洲的土地上,仅仅是为了满足异乡人在异乡的需要。”(见《马帮旅行》)
说起这些,张庭亦是一脸不屑之色,他说大理物华天宝,仅仅一个小小的莲花曲村,就有太多值得后人为之骄傲的遗产。于是我们就在他的带领下,来到隐在老村深处的本主庙。一棵高大的大青树下,一进山门,转过身就能看到紧连山门的是一座典雅的古戏台。张庭无不自豪地说,这个戏台应该是整个洱海周边同类建筑中的范本。在他的介绍中得知,我们先前到过的长育文昌宫,山门后面的古戏台修建时就曾在这里量过尺寸,包括后来洱海周边许多村落戏台复修,都是以莲花曲戏台作为蓝本的。
我在院心默默直视,感觉这座戏台果然气宇非凡,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依旧傲然屹立,单檐歇山顶,木结构。左右两边的“青龙”“白虎”,亦雕亦绘,栩栩如生,果真有种穿云弄雨、猛虎下山的气势。沿着右边石阶走上戏台,抬头仰视,只见屋顶中心是一幅“天官赐福”的彩绘,玉帝、天官、侍女、寿星、仙童,不仅色彩明快,而且人物表情惟妙惟肖。上面大书“舞台大观”四个字,左右各有一扇门,上书“出将”“入相”字样,顶篷中心有“丹凤朝阳”的彩绘,周围则是“八仙过海”与“二十四孝图”。 站在戏台上粗略地看上一遍,就能领悟其中丰富的教化内涵,确是一项不可多得的艺术奇珍。
戏台对面,坐东向西的一个寺院古意盎然。张庭说正东倚山而建的大殿里供奉的是当地的本主,但几十年前这里一直都是村里的学校,张庭自己就曾在这里读到三年级,才被并到距此一公里外的长育完小读完小学。至今大殿的门窗上,还留有用石灰写下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黑体大字。但整个寺庙一直保存完好,门壁上镶嵌的花鸟砖雕功夫独到,檐墙上的彩绘更是光鲜如故。张庭说曾有许多外地的建筑专家来此考察过,并将壁画上的颜料样本带回研究,让他们惊叹的是,这些图案居然数百年都能保持原色。
我在正殿的北边外侧墙上,看到了一块“栽种松树碑”。在此之前,我亦曾在多种大理地方史志中读到过,有学者认为这是大理地区第一个以保护生态、绿化荒山为主题的古文献。而这块碑也就此成为莲花曲村的一种文化标识,被复制到我们先前到过的村心广场上。碑文载道:“莲曲村后有红山,为其前,此树木阴翳,望之蔚然而深秀者也。”然“道光年间,斧斤伐之,后日每不见其濯濯然乎”,为此村中父老子弟共相商定:“竟于光绪八年六月内,按户出夫,栽种松子”,“定为章程:凡有夫栽种松树者,其名列在碑上。不有出夫栽种松树者,系乃碑上无名。”
碑文详细注明了村中管事老人和参与种树之人的名字,可见当年乡人栽种松树、立志绿化家园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我抬头往寺后山中远望,稀薄的植被近乎惨淡,仅有的绿色来源于山间一小片稀疏的桉树林。张庭说“大跃进”时,那片由祖宗们留下的松树林,全然倒在了父辈们的斧斤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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