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叔城里如厕被强制交费,回村逢人便说。
这个城市的第一座收费厕所,建在下关花园旧址,文化馆前面。玲珑别致的亭阁型建筑,四面玻璃,四周环树。室内明亮,有镜子、有饮水器皿、有办公桌,桌上有花瓶,瓶里有一束花。瑛叔觉得比村里结婚的新房还漂亮。一位比瑛叔年长,过了花甲的老人恭谨站立,礼貌地分送手纸。瑛叔只小便,挥挥手,不愿出声。他觉老者过分殷勤。里间的厕具,顺墙而立自动冲水的小便器,隔间里的马桶,瑛叔都第一次见到。马桶不用也坐上去试试冲水。整个出恭,新鲜好奇。正要开心离去,不料,分送手纸的老人,客气而坚定地拦住他,要他交费。
平地一声雷!瑛叔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这儿是不是厕所?”老人十分肯定地点头。“进厕所小便是不是讲卫生?”头点得更加肯定,也更礼貌,近于鞠躬。“那为什么罚款?”“不是罚款是收费。”“这就更没谱!开天辟地,谁听说,解大小便要花钱。”“这是服务费,要花的。”他越火冒,老者越和气。从服务费讲起,讲到公厕管理的市场化尝试,用如厕收费解决服务人员的工资、水电费、设备设施的折旧。老人又专门讲了折旧。见他爱听和有一点听懂的意思,老人从办公桌拿出一扎相片,说这都是外地新建的厕所。“我这儿是第一座。照片上这些讲究的厕所,我们这个城市,包括你们城中村,以后也会有。国家、社会、城市,不仅要发展,还要进步,向文明进步。”
老人越说越耐心越和气,就像刚解放土改时候驻瑛叔家的戴眼镜的工作队员,给他讲“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一样。工作队员之前是老师。瑛叔问老者:“你家(您),是老师吧?”“退休以前搞建筑设计,现返聘搞公厕管理试行市场化这个项目。”
谈话间老人一直恭谨站立,方便他给每个入恭者礼貌地分送手纸。工作队员也像这样,谁为他做了一点小事,包括指指路,都要说“谢谢”。工作队员是半夜紧急集合走的,一点想他的纪念也没留下。今天第一次进收费公厕,还听了课,要留一点念想。瑛叔看见办公桌上的花瓶,插的是鲜红可爱的玫瑰,要老人给他几枝。老人先不解,但从瑛叔像学生对老师的诚恳请求,明白过来,特别高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一束,全拿去。”说什么瑛叔只要三枝:“事不过三。三为大。三枝就是一束。”
瑛叔拿着三枝玫瑰从城回村,人见都问,他都讲,从头到尾,兴致勃勃。
我们是邻居,那天没遇见,过了好多年,还对我讲,绘声绘色、栩栩如生,仿佛手里还拿着那三枝玫瑰。
那天刚进院还没进家,依门候望的老伴见了三枝玫瑰花就笑得满脸阳光。瑛叔丧偶多年,三年前才续弦新婚。老伴从二十里外的村庄丢下儿女只身嫁他。两个人“绕三灵”唱了一天一夜的调子唱成夫妻。瑛叔瞧不起小年轻,动辄房子、车子、票子,他讨得合心合意的另一半,只凭一子:调子!瑛叔正要问老伴为啥这样高兴,老伴却问他今天什么日子。瑛叔茫然,今天进城就不是买马掌为三月街卖牲口做准备?老伴告诉他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日子!一年、二年,他无动静,忍了。想不到第三年,他自觉得这么可以:三枝玫瑰!原来是这样,这时候瑛叔,只想仰起脸对着天空哈哈大笑: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第一次的新鲜事,都聚在一起!
他说了实话,丝毫不影响老伴情绪。当夜,两位老人在各自床上(我们的上辈,夫妻有一方到六十岁必须分床),或坐或靠,像“绕三灵”对调子,唱到天明。
第二年,结婚第四年纪念日,老伴约他进城,去全市的首座收费公厕,拜望三枝玫瑰的主人。不见老人!接班者告诉他们,项目已经结束,老人去了儿子工作的城市定居。像老人一样,儿子也是一位建筑设计师。瑛叔和老伴怅然出门,站来树下,望四面玻璃的亭阁,呆呆出神。
再隔三年,结婚第七年,玻璃亭阁和它旁边的文化馆一同消失,成一轰轰烈烈的工地。寸土寸金的城市,舍舍得得,拿出几十亩土地,在城市中心,建设规模上档次的大花园——“人民公园”。
第二年,结婚第八年,村民小组长通知瑛叔村公所的安排,聘请老人执守全村首座收费公厕。瑛叔不讲条件,不议报酬,满口答应。老伴也在一旁助阵。小组长有些诧异,好像老两口期盼了很久似的。
瑛叔马上投入新厕的修建。进门一堵墙按性别分成两排蹲坑的老厕,屋顶新盖,外墙做成水磨石墙面,内墙、蹲坑、隔断、便槽、地面,全部瓷砖。一道勾缝,一块瓷砖图案的拼接,瑛叔都挑剔。师傅难免怨气:“又不是装修结婚的新房!” 瑛叔当作表扬,微微笑着。虽说只聘瑛叔,实际老两口共守。秋夏五点、冬春六点开门,午夜十二点关门,一天十六、七个小时,必须两人投入。十点过后打扫厕所,老两口抱着粗粗的水管冲洗,直到冲得没有厕味为止。女厕老伴在前瑛叔在后,男厕瑛叔在前老伴在后,见人就笑:“像不像消防队!”有时指指两人脚上的雨靴:“像不像栽秧时候!”有时笑完,还唱调子,像“绕三灵”歌会,即兴对唱。一次我遇上要记那些句子,瑛叔一挥手:“你不懂!好调子就像好运气,一出口等于一放手,马上跑远了,没有第二次。”
厕门旁紧连厕所盖了值班室。摆了一排椅子,一张小桌摆了电茶壶和杯子,临窗收费的三屉桌,有花瓶,瓶里天天插着花。瑛叔很少再犯以前性急的毛病,温和客气、礼貌恭谨,谁进值班室,都像迎候贵客。村里渐渐有了最好的去处。值班室瑛叔守,一屋汉子;老伴守,一群妇女。为汉子备下各种烟具,特别是水烟筒;为妇女备下瓜子糖果,还分送家里种的缅桂花和素馨花。厕所多姿多彩,秀恩爱、秀礼貌、秀温暖、秀乡情。老两口还共同秀着一个人。
厕所收费也多次变化。由一毛到两毛、三毛、五毛,到最后不收费。工资也由自收自支到缴一部分给村公所后再支,最后到先由村公所后由市政府包发工资。不管怎么变,两位老人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活计两人干报酬一个人,不变。
守了十二年,结婚二十年,一天深夜,无风雨、无虫鸣,墨黑墨静,老伴从床上滚落跌到地上。老伴没吭声是昏迷了过去。瑛叔不吭声,是好睡,老伴跌地的声音不足以把他惊醒。从此老伴一病不起,进了几次医院也无起色。按两人“绕三灵”时的约定,殁后葬回原配,皈依结发。老伴临终前一个月,儿女把她接回二十多里外的村庄。弥留前三天到下葬,瑛叔茶饭不思地守着她。坟做好,瑛叔滞留在后,脸贴坟头说:“我们苦下的四万,给了你两万,还有两万我留下。多出五六百,我不会动,过年过节,特别七月半,给你烧钱化纸。要是没烧完我也走了,交给我的儿女烧……”这年,瑛叔八十岁。
又守了一年多不到两年,一天夜里,和儿子打扫完厕所,瑛叔叫儿子留下。疲惫、苍老、困倦,说给儿子,他再使劲再用力打扫厕所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干净了。他不能“把着茅坑不拉屎”,明天去请村公所派人。瑛叔什么东西也没吃就睡下,以为还像以往睡一大觉,明早精精神神起来。瑛叔起不来了。病榻上折磨一年多,八十三岁不到一个月零五天,去世。临终交待完所有事,说:“听说厕所要推倒重盖,给花留个位子。插花十多年,病倒算算,插玫瑰的日子还是少了些……”
瑛叔去世不到一年,一座崭新的,具有白族民居风格的厕所接近竣工。市政府规定,全市公厕一律不收费,实行二十四小时开放。没必要设值班室,桌子、瓶子、位子自然没有了。瑛叔的家同我的家距厕所都近,出门就看见。按白族民居的风格,凡是檐下,屋檐、墙檐、腰檐都要题诗作画。几位画师蹲在摆满颜料和画笔的架子上,准备完成竣工前的最后一项工程。近前问询打算画些什么,一画师答,画花。没听明白 ,再问,还是画花。原来他们将自己赋予白族民居的丹青奉献统称“画花”。公厕也是他们作画的花。蓦然涌起一阵甜稠的酸楚:瑛叔魂牵梦萦的这座新型公厕,永远也不会有瑛叔想要的花了,但它,又确乎是一朵花,一朵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中开放得十分诚实和诚恳的白族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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