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8日
星期六 大雨转晴
河尾拾忆
站在洱海北岸往南眺望,是看不到尽头的,横在洱海正中的是海舌半岛,一色浓翠亦如长龙入海。而河尾亦是一个半岛伸入洱海之中,往洱海东岸看,它应该能和海舌一般狭长,值此万物葱茏、雨水繁茂的盛夏,两个半岛便如同两条生活的绿蛟在洱海之中游动。此时想起先前沙村中心碑文提及的海舌与河尾的约会,才恍然觉悟原来这真是两个半岛的约会。是的,白族的文化中,性文化其实是非常隐晦的,相反这可以看得出一个民族优雅高贵的文化内涵。
我此时就身在入海口的沙滩之上,然而因为树木、蒿草的遮挡,半岛的景象是看不甚清楚的,我在手机上一搜,有人用航拍器拍摄的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半岛的全貌。秋日里,碧水蓝天之下的村落景致实在让我有些惊叹万状,环海路将整个半岛围成了一个大大的U字,弥苴河在正中位置穿过,却又成了古代十八般兵器里的叉,大自然的神工鬼斧在洱海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幻化为造化的奇迹。
离开入海口的树荫,我顶着正午热辣辣的阳光,沿着河岸逆流而上。浑黄的水依旧源源不断,水面漂浮着点点草叶枯枝,尽管入海口水面平缓,却依旧能够听到河水哗哗流淌的声响,那一绺络急流,像是一个勤脚快手的村妇随手从田边取来稻草,撮出一根根长长的草绳飘荡在水面,草绳于是又扩散成纽波,推送出一圈圈水纹向岸边荡漾。我在河口静静伫立,感叹流水的伟力。这条河全长超过80公里,发源于洱源与鹤庆交界的漏山河,一路奔涌南下,途经海西海后纵贯牛街、三营两个坝子,在洱源下山口汇集了凤羽河与茈碧湖之水,此后直至入海口长约22公里的河道方才正式称作弥苴河。据《洱源县志》记载,因弥苴河流经的邓川、江尾坝子地势较为平坦,20多公里的流程,上下游的河底海拔高差仅为24.92米,并且最主要的落差集中在下山口一段,再往下就几乎为零落差。千百年来,这条流量极大、流速极快的河流,便因河堤常常决口而祸患周围百姓。于是水出下山口开始,河堤就被加高到7~11米,河底宽7~30米,成为一条典型的地上悬河。由是,河堤的安危不仅关乎沿岸数万亩良田的收成,还关乎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洱源县志》载道:“疏浚防灾历来为邓川要务,自唐初修筑河堤后,历代官民,道防不殆。明正统间,东堤军屯(屯军)修筑,西堤里民修筑,将全河丈定弓尺,按粮分界,每石分堤六弓二尺三寸(一弓为五尺),军粮半之。每年自正月望,堤一号出夫二名齐赴河中疏浚。嘉靖时,每年正月乡饮次日(正月十六日)不待督率,各自赴工培土种木,违迟一日者众议告发,岁以为常。清道光起,民粮每石编夫28名,屯粮每石编夫15名。年编夫66679人,正月十五后开工,前后月余,每年约完成土方3~4万立方米。至民国初年,全河东西两岸已建放水涵洞60个、闸坝4座、渔沟闸17处,植护堤古槐、合欢等树木1万余棵。”
如此纷繁浩大的水利工程,跨越千年时光。可见上千年的洱海历史,就是一部漫长的治水史。沿河村寨,至今流传着许多治河与抗洪的民约乡规,比如在右所、邓川境内,河边用于防洪固堤的槐树、合欢树,倘若被谁砍倒一株以致河堤决口,就拿谁的躯体去堵……如此严厉之法则,方才有两岸鱼米的肥美和黎民的苟安。至今的大理,实际上还是一部浩大纷繁的治水史。在机械和建筑工艺不断提升的今天,防洪和疏浚已不再像以往那么艰难,但时代的变迁却使得我们的治水之路带来更多的困难和挑战,水体的污染、生物多样化保护、民族文化抢救等等,一个个崭新的课题摆在我们面前,为使这一高原明珠永远璀璨,我们是否也该向古人学些什么?
环海路的水泥桥一过,依旧还是一座桥,但相较之下却更为古老,毫无疑问这是环海路通车以前河尾两岸村民的往来通道。站在桥心,便可看清眼前的村庄与河水。大桥稍稍往前,有一棵高大的大青树,浓密的枝叶盖得桥面满地清凉。我前面说过,6岁那年夏天的灾祸,让我在河尾村度过了21天的治疗时光,因而河尾村在我脑海里一直有种却之不去的情结。而这一切美好的念想,首先来源于一片片宽大的树叶。那时记忆深刻的,除每天分次服用一种苦涩的汤药,就是每隔两天都会被一位年轻的医生在骨折处包上一贴草药。草药的包裹很是特别,一大盆滚水调成糊状的药末,用木勺均匀地敷到一片宽大的叶片表面,贴到患处,再用夹板固定后缠上纱布。两天时间里,居然再无疼痛,热热的,湿湿的,凉凉的,极是惬意。待换药之时,才发现一贴药糊和蒙在外面的叶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起悄然变干。
可恨当时无知,直至30年后的今天,我方才弄清那种用来敷药的宽叶原来就是田头地角常常见到的蓖麻。记得那时常和几个年纪若仿的病友在村街河畔追来撵去,每隔一两天,就会遇到一个年轻的医生,单手扶着自行车龙头在人头攒动的村街上快速骑行,另一只手则举着一枝刚砍下树的枝条,宽大的叶片聚成一把颤巍巍的绿伞。为此我曾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也能学他一样,砍一枝绿伞再单手骑车回来。可我的老家在那时却找不到同样的宽叶,在那个同样地处湖边(茈碧湖)的村落,母亲是用了六七枚荷包豆叶,层层叠叠铺在一起,才勉强拼出一个底盘,为我敷完几副从医院带回的药末。
前后也就一个多月时间,那只疼痛无比的胳膊又很快运动自如了。自此以后,年幼的我却习惯了观察,接连不断的发现,让我不止一次为当时没用上那些宽叶深感遗憾。事实上,故乡那些独具神韵的宽大叶片,或许早就根深蒂固地存活在故乡农人的日常起居之中,成为乡人生活的一部分。比如早年上集买肉,或是买豆腐,人们用的是荷叶——在故乡洱源,甚至洱海周边的大小村落,密密挨挨的荷叶似乎专为此而生,但对于这样的叶片,人们更习惯用来装鱼盛虾,那些麦穗大小的活物,从荷叶包里倒出就能直接下锅。故乡多雨,七八月间,雨季来临,忽而一场大雨说来就来,山坡上,一片片宽大的芋叶好似撑开了一田绿伞,钻到齐腰的芋田里看珍珠泼落,还可以免去一身雨淋;或是直接扯下一片顶在头上,也可留着半个干身回家。饥荒时月,驼叔时常出没山野,寻找那些被采去南瓜的藤蔓,割回来煮熟了喂猪,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些青嫩的蔓叶还是一道爽口的时蔬。山地里的农活粗多细少,鸡零狗碎,记忆中的乡人,似乎总是在上山或是下山,缘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径,我至今记得那些河沟溪畔,常会留下一些折叠过的宽叶,那是农人在劳累中用来喝水的勺子。我整个童年时代的一次次惊喜,同样来源于这样的叶片,或许某个上午或是下午,爷爷就会从他拾穗的粪箕里掏出一个叶包,装着树莓、刺莓、黄泡或是地石榴……酸酸甜甜的野果,曾带给我无数馋涎欲滴的童年记忆。
从古至今,大理的农家生活,似乎从来农牧参半,而且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比如农作得借用牛耕马驮之力,收获的草糠面料可以养牛饲马,秸秆则是垫圈的佳品,沤成圈肥又被重新施回田里。善持家务的,总是要把各种秸秆草料留到雨水肆虐出门不得的七荒八月。冬干时节,山园里叶落三尺,就被辛勤的农人精细地摞到一起,铺到圈里给牲口享用。当然农人们喜欢的还是宽叶,肥厚、粗大,不零碎,不费工,耐踩踏,善保暖。记得那时,我曾有一次在马厩里铺好一篮梨叶后,就直接躺到那堆干透的叶片之上,感觉自己好似钻进了一个温热的床铺。
而今生活在城市,我依旧会留心于那些源于乡下的宽叶,比如用玉米叶包成各种滋味的粽子;比如早春时节让人从桑树上采来的新叶,用水蒸过后晒干,或煎或煮,摆上餐桌就是一盘美味;再比如秋后剥下玉米包叶,让乡下年迈的奶奶编成肥厚的草墩,便让客厅里多了一种古色古香和回归自然的意趣;还比如枇杷叶被刷去细毛,醮上蜂蜜用小火烤干后煎汁,是治疗孩子咳嗽的良方。而有一次到了德宏傣乡,我被当地朋友邀到一个纯粹的生态小店,让我惊讶的是满满一桌子手抓饭菜,全用一些宽大的叶片铺盛出来……想来这些源于村头坝尾、田头地角的宽叶,论其效用,丝毫不亚于今天的塑料袋和保鲜膜,而且还将迅速化归泥土。来之无痕,去时无踪,真是难言其妙。可如今却被我们弃而不用。再想想我们现今的作物种植,也都变得那么功利十足,只要不能变现为大把大把的钞票,立马就将之判为死刑。事实上,我们在过往的生活中不仅能够还原时间的温存,或许还将是一种科学环保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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