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出生在洱海上,一个普通白族人家的老木船里,与鱼鹰一起长大,所以像鱼鹰的孵化、驯养、捕鱼这样的事,说起来并没有刻意学过——看都看会了,如同吃饭穿衣,于他,是最自然不过的生活。
他就是“鱼鹰王子”杨玉藩,这是来自媒体的美喻,后来这个美喻取代了他的名字,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为“鱼鹰王子”。
杨玉藩,1978年出生于大理市喜洲镇沙村18社,自幼跟随家人进行鱼鹰养殖和捕鱼,精通洱海鱼鹰的习性、特点以及孵化、驯养,为洱海鱼鹰驯养捕鱼第五代传人,往上数分别是杨亮珠、杨卓栋、杨畅庭等。2004年,杨玉藩开始致力于鱼鹰文化的研究与传承工作,2014年被评为洱海鱼鹰驯养捕鱼技艺省级非遗传承人。除了杨玉藩,目前,沙村的鱼鹰驯养技艺还有市级非遗传承人杨应珠、杨月岗(已故)、杨月祥等,近几年,在杨玉藩的传授下,他的两个侄子杨八超和杨宁也渐渐上手,会繁育和驯化鱼鹰。
2019年岁末,路过沙村,再见“鱼鹰王子”,只见他面色黧黑,眼睛深邃明亮,饱含白族人特有的墩厚和聪敏。听他讲述鱼鹰的种种故事,白族人古老的渔居生活便历历眼前。
鱼鹰学名鸬鹚,鹰脸,大眼睛,体羽闪闪发光,嘴角有锐钩,下喉有小囊,站起来高约0.8米,双翅展开1.1至1.2米,均重3至4公斤。生活在洱海上的鱼鹰,以洱海为名,被称为“洱海鱼鹰”。
洱海鱼鹰通体黑羽,唯颈部间杂些许白色羽毛,极通人性,是捕鱼能手。早在祥云大波那出土的战国时期铜棺中,便有两件铜手杖铸有鱼鹰的形象。云南考古学家一开始认为是白鹤,后来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一位叫周达生的研究员反复考证,最终认定是鱼鹰。可见鱼鹰在大理地区历史悠久。据专家研究,早在4000多年前,大理就有鱼鹰与洱海周边白族人的生活相生相伴。上世纪90年代,沙村村民应邀代表大理州带着17只洱海鱼鹰(当时计带18只,有一只没有通过检疫,最终17只参加比赛),远赴日本,参加当地组织的鱼鹰竞技表演,以高超的捕鱼技艺征服了现场观众,荣获金奖。过去,在洱海周边,除了沙村,上关、康廊、大关邑、江尾等村都有驯养鱼鹰的传统,最多时总数达1900只左右。
沙村,是洱海边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白族渔村,因苍山万花溪流经时冲出许多沙地,得名“沙村”,与海舌相连,是一个宁静的港湾,常年风和日丽、水质明澈、温度适宜,特别适合鱼类繁殖生长,当然,也就成为渔民捕鱼的绝佳之地。沙村也曾是电影《五朵金花》的拍摄地,其中,那个将阿鹏推下水的女子,便由鱼鹰王子的奶奶所饰演。沙村共有3个社、1000多户、5000余人,其中,杨姓居多,杨姓又分大杨(人数众多)和小杨(后来搬迁而至),只有大杨才会驯养鱼鹰。
杨玉藩很小就听祖辈说起过一个故事:杨氏先祖在洱海里用网打捞螺蛳时,曾拉上来满满一船金银财宝,也有说是去解手时,扒开草丛,捡到好多雪花银,总之用渔民按常理不可能拥有的财富,建造了一进好几个四合院。这个故事沙村好多人都知道,让“鱼鹰王子”更加传奇。
与这个传奇相比,真实的故事是:在杨玉藩9岁的时候,便能在全村200多只鱼鹰中,提出自己家的23只鱼鹰;12岁,母亲去世,他便开着家中的小船,用自家仅有的7只鱼鹰,捕上来许多武昌鱼。
“鱼鹰是比狗都听话的动物,它甚至会看主人的脸色,感知主人的情绪。”杨玉藩说起鱼鹰和捕鱼头头是道:“鱼鹰捕鱼做半年等半年,春天是繁育期,夏天鱼跑得太快捕不了。只有秋冬季节,水冷,鱼跑不动,才是鱼鹰们大显身手的日子。无论刮风下雨,渔民们都要出海捕鱼,指挥鱼鹰捕鱼的过程,跟指挥一个舰队作战差不多。”
鱼鹰捕鱼,有两个关键的环节,一是繁育,二是驯化。
在沙村,繁育和驯化仅在家族之间传授,且长年遵循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祖训。
“鱼鹰的繁育是件特别精细的活计。”杨玉藩强调。
每年冬末春初,鱼鹰的嘴开始变红,便到了最佳的繁育季节。这时,渔民就要挑出体格强壮、聪明、听话、哺鱼最厉害,且间隔超过三代的雌鱼鹰和雄鱼鹰,一夫一妻,为其“圆房”,即,将它们单独隔离出来,让它们生活在一起,而其它没有繁育任务的鱼鹰,雌雄分开,并无婚恋待遇。
这样单独隔离出来差不多15至20天后,雌鱼鹰便开始产卵,一般仅能产8至12枚。
在沙村,流传着一句古话:“不能吃鱼鹰蛋,因为吃了会疯掉。”吃了未必会疯,但足见鱼鹰蛋的珍贵——村人世代以此告诫不能吃!事实上,鱼鹰一身都是宝,胆可以治疗肺气肿和哮喘,粪便可作癫痫病的药引子,孵坏的蛋都是宝贝,常有人来讨要用于治老年人头晕的毛病。
雌鱼鹰在晚上产卵,渔民就要前半夜看一次,后半夜看一次,等它一产下卵,立即收掉,对着灯光看该卵是否受孕,是雄鱼鹰还是雌鱼鹰,随后将其埋在米柜里待用。
产够卵,渔民就要准备搭建“产房”的草料,雄鱼鹰便会兴致勃勃地找一个心怡的地方,日夜搭建产房,等它搭建好了,渔民就选一个吉日,烧香礼拜之后,将黑炭、铁钉、钱币等吉祥物裹在红布里,藏在孵化窝的草中,再将9至11枚精挑细选的鱼鹰蛋摆好在窝里,最后让雌鱼鹰和雄鱼鹰轮流用身体来孵蛋。期间,每天都至少要看3次,观察所有的蛋是否完好,是否被鱼鹰全部孵到等等。
第29天开始,蛋壳就会开裂,小鱼鹰就要破壳而出。有时候它力气不够,就需要人为地帮助剥壳,但需异常小心,因为弄不好会伤到它。
这个时间段一直到小鱼鹰长大以前,雌雄鱼鹰都会异常凶狠,将渔民的手抓破是常事,而一代又一代的渔民们都会用老办法,拿一根缝衣针,以旁人想象不到的疼痛,自己给自己缝合伤口。
小鱼鹰出生后,眼睛睁不开,站都站不稳,最是怕冷,稍不注意就会夭折。因此,头15天最为关键,需精心饲养:将小鱼剁碎,用开水烫过,喂给鱼鹰夫妇,再由它们哺喂小鱼鹰。没开水时,须吐些唾沫在剁碎的鱼块上,为的是让碎鱼有一口热气,更好消化。
喂好食,大鱼鹰会将浑浑噩噩的小鱼鹰放在自己的脚蹼上,再用腹部厚厚的羽毛覆盖包裹,为小鱼鹰取暖。不过,鱼鹰虽通人性,但毕竟还是低等动物,稍有不慎就会把小鱼鹰踩死,或者不知为何生起气来把小鱼鹰吃掉。所以,这15天要特别小心,渔民会时刻守护,并为鱼鹰夫妇排好“白班”和“夜班”,即让相对瘦小、灵活的鱼鹰来值夜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悲剧。
过了15天,就不必再通过鱼鹰夫妇喂食,而是由渔民人工喂养了。此时除了保暖,勤换窝里的稻草,少吃多餐,还要精心查看,以防老鼠侵扰。20天封窝,即将小鱼鹰与大鱼鹰夫妇分离,完全进行人工喂养;再精心喂养20天,即40天的小鱼鹰,就可以自己站稳;100天后,小鱼鹰就长大啦!
长大后的鱼鹰,重点在于驯化。
渔民首先要把它们带到船上,不过得拴稳,不让它们到处乱跑,不然跑出去抓不回来,让它们看大鱼鹰下水、捕鱼,熟悉整个海上的环境。
这周内,渔民细心观察小鱼鹰们谁比较具备捕鱼的潜质、听话,在一周后,进行重点驯化。
“一只鱼鹰好与坏,一眼就看得出来。”杨玉藩笃定地说。
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每一只鱼鹰都一样,黑乌乌的,钩嘴,冷傲,但对于熟悉它们的驯养者来说,它们与人一样,每一只都有极高的辨识度,每一只都是非常独立而有个性的个体。它们当中,有忠厚的、有勇猛的、有狡猾的、有懒惰的,驯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辨识它们的个性。
之后,挑最好的让其下水,下水时,主人要在水中洗手,同时发出各种信号与它们交流。
“很多地方都会饲养鱼鹰,但不会驯化。”杨玉藩不无骄傲地说:“只有沙村的鱼鹰,是不需要拴绳子,听主人的口令就能捕鱼,而且把捕到的鱼叼回来献给主人的。那些不被驯化的鱼鹰,等同于鸭子。”
据杨玉藩介绍,目前流传的白语驯化口令大致有这些:
郜啊等:一只鱼鹰。
郜啊拨:一群鱼鹰。
啊啵/哈登么/等门/等门/啊啵/哈登么/达呀/哈登么/哧哧/:看见前面有鱼了,前面鱼鹰叼了鱼!
啊博/哈登么:叼起一条小鱼。
哧哧/啊博/哈登么:叼起一条大鱼!
竹/竹:过来!
啊嗟/整秋:展示嘴上的鱼。
啊啵/达呀/哈登么/呵啵/达哧嘚么:大鱼小鱼都叼起来!
让鱼鹰听话也有技巧,一是精心饲养、用心呵护,与它建立深厚的情感;二是严格控制它的体重,太重或太轻都不利于捕鱼;三是让它不要吃得太饱(太饿也不行,体力不够),只有一定程度上饿着的鱼鹰,才会有捕鱼的动机,从而冲锋陷阵,下水捕鱼。等它捕到大鱼回来,就要奖赏鱼鹰们一些小鱼,从而让它们欢欢喜喜地捕更多的大鱼。
洱海鱼鹰之所以凶猛,首先在它尖利的钩嘴,其次在于主人的用心驯化,它们在捕鱼的过程中既有团队的协作精神,又能稳、准、狠地击中鱼的要害——眼睛、鳃、嘴下较软的部位,一啄即中。啄住眼睛,鱼就看不见了,啄住鳃则不能呼吸,啄住嘴下较软的部位,则不能动弹,总之只能听天由命,所以鱼鹰又被称为“鸟鬼”“水鬼”,均有在水下捕鱼神出鬼没之赞。
在喜洲,还有一位老先生,是专门会制作鹰嘴的,有的鱼鹰因为长时间捕鱼,钩嘴受伤,这位老先生就会用生铁再制一个钩嘴,为其装上,装好了照样捕鱼不误。
洱海鱼鹰是极有团队精神的鱼鹰。
通常,主人会为自己最钟爱的鱼鹰命名,如,杨玉藩最喜欢的两只鱼鹰,他把一只叫做“十五根”,因为那只鱼鹰有十五根尾羽;另一只叫做大炮,因为凶猛如同大炮。
出海时,一般都是夫妇同去,主人最喜欢的鱼鹰站在船尾,媳妇旁边也要站两只她最喜欢的鱼鹰,其余就都排在船两边。十几只鱼鹰,列队而行,各司其职。主人最喜欢的鱼鹰就是带头鱼鹰,最为勇猛,负责最重要的攻击任务,其余则有追赶的,包抄的、助威的,总之齐心协力,共同为主人捕鱼。有的鱼鹰特别擅长潜水,主人一看便知道一直潜到海底,因为其胸部粘有海泥;有的鱼鹰速度特别快,能跑到鱼的前头,倒绕回来,与同伴们共同围猎,主人同样对它的习性了如指掌……
洱海鱼鹰与主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在渔民家中,每一只鱼鹰都是一个家庭成员,说相依为命有点过,但好的鱼鹰,当地人说是“一头大肥猪都换不来的”。一只鱼鹰一般能活16岁左右,12岁以后便不能下水捕鱼。如果主人特别喜欢的鱼鹰因吃到毒食、绕在“迷魂阵”中等原因致死,或老死,一家人都要悲痛一个下午,找一个好地方埋葬,情绪低落好长时间。
渔民埋葬鱼鹰,但不作坟,以防坏人知道下面有鱼鹰,将其挖出来偷鱼鹰胆。
总之,在杨玉藩的世界里,鱼鹰的故事是聊也聊不完的,有时候觉得他自己也如一只黑色的鱼鹰,或许是长年驯养鱼鹰的缘故,他那深冷而尖锐的眼神与鱼鹰同出一辙,足见他对鱼鹰爱得有多么深沉!
亲爱的读者:当您读到这里,“非遗大理”专栏也画上了句号,从2016年8月22日开篇《段银开:你看大理最美扎染布》到此稿,跨度5年,计采写全州非遗传承人68位,他们都是方圆数十里最能够把握机遇、最具匠心的、最值得撰写的人。感谢大理州非遗中心统筹联络,感谢被采访传承人的全力配合,感谢编辑们精心编辑校对,感谢此刻正在阅读的你长时间关注。2020,此书将由大理州非遗中心主导出版,书名为《大理守艺人》,到时见!又凡1月12日。
杨玉藩,男,白族,1978年出生于大理市喜洲镇沙村18社,自幼跟随父母进行鱼鹰养殖和捕鱼,精通洱海鱼鹰的习性、特点以及孵化、驯养,为鱼鹰养殖第五代传人。2004年开始致力于鱼鹰文化研究与传承工作,2014年被评为洱海鱼鹰驯养捕鱼技艺省级非遗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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