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黄土背朝天,长时间在中国文学作品里的意象,是农民最为劳苦的象征之一,劳苦而无奈,所以苍凉。至于栽秧,更是一件苦差事:双脚陷在泥浆里,随时有可能被蚂蟥吸咬;低头弓身,一天下来腰都要断掉;左手分秧动作要快而均匀,右手不停地将秧插到泥水里,时间长了手指头要破;晴天还顺当些,下雨,披片簑衣湿淋淋地劳作真是无限愁苦的。
不过,如果你去过大理周城,听杨麟讲起大理的栽秧会,就会知道,栽秧在大理,可以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
杨麟1952年出生于大理市喜洲镇周城村,十多岁就跟着村里的杨学仲、张明举、杨春芳等老艺人活跃于各项文娱和民俗活动,1989年就以《白族青年》为题,荣登《云南画报》封面。有意思的是,同期《云南画报》上,还有《白洁夫人》剧照,正是白剧省级非遗传承人叶新涛饰演的版本。30年后,在杨麟家翻着这本杂志,昔日的白族青年已成为年近古稀的老艺人。当我拍下剧照用微信发给叶新涛老师,她回说:“已珍藏,那时候我有多瘦啊!”谁能料到,时隔30年,杨麟与叶新涛,因为同是非遗传承人,再次一起出现在《大理时讯》“非遗大理”专栏,并将一起共同出现在《大理守艺人》这本书里。文化的魅力之一,正是如此吧!
今天的杨麟,是周城村家喻户晓的“秧官”,每年带着几个徒弟以传统栽秧会的形式,组织全村吹吹打打、载歌载舞栽完所有的秧田,近年来收集整理出全套的栽秧会流程,并致力于栽秧会的传播。2016年,杨麟被评为大理栽秧会州级非遗传承人。
2019年初冬,走进各色扎染及白族服装铺子林立、两旁停满车辆的周城长街,路过大青树下熙熙攘攘的周城菜场,右转进入一条看得见洱海的小巷,约20米,左转,便是杨麟的家:一个方方正正的白族院子,院心、墙角、过道上栽满各种盆景,收整得极为有序,一尘不染,其手勤脚快,可见一斑。
杨麟中等身材,微胖,浓眉大眼,面容写满白族特有的质朴、和善,言谈爽朗,正是很有组织、号召力的秧官形象。接我进门,两三寒暄,便取出三种关于栽秧会的资料来。我说不要资料,要听您讲。他便笑呵呵讲起了栽秧会,言谈间大有大本曲艺人的气韵——后来才知道,事实上,栽秧会要唱大本曲,唱的都是祈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调子,再次验证,民间艺术植根生活,或者说它们就是民间最原汁原味的生活。
从他的讲述中得知,大理一年一度的栽秧会是一项融劳作、祭祀、歌舞、娱乐、美食、社交于一炉的重大节庆活动,其起因,是为了团结互助,按时完成栽插事宜。
在大理洱海周边,包括大理市和11个县的坝区,一年栽种两季,春夏栽秧,秋冬播小麦或点蚕豆,其中,栽秧是件大事,关系着一年所有家庭的主食——米饭问题。栽秧要抢节令,短短十来天就要把秧苗栽完,在不支付工资的前提下,就需要调配劳力,互相帮忙,再或者有的家庭因病、外出打工等原因没有劳动力,村人也不会落下他们,一定会匀出劳动力来给他家按时栽插完毕,所以,就有了以村为单位的栽秧会——一个自发的栽秧组织。所以,栽秧会一方面是一个节庆活动,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民间临时组织。
每年三四月份,村里要早早选出秧官,即栽秧会的总指挥,同时选出一至二位副官协助组织栽秧诸事。这个秧官不是随随便便选的,一是要会扎秧旗,二是要具备很强的组织能力,三是要懂得风俗习惯。在周城村,都不用选了,就是杨麟和他的徒弟们。
每年立夏前后,杨麟就带着徒弟们开始扎秧旗。秧旗的旗杆为10米以上的实心竹子,要到鹤庆山里采买,差不多200元每根,一次买二三十根,用铁丝紧紧捆扎在一起,晾干,为的是让它变得很直。晾干定型后的实心竹子,包裹上白布和红布,杆子中间部分挂一面深蓝色白边的三角旗,旗子上、下端的竹杆部分,系蓝、绿、红彩带若干,便是五彩缤纷的秧旗了。大秧旗一般为4至8杆,长约10米,非常鲜亮显眼,每杆大秧旗配大秧桩一根,小秧桩三根。扎好后,再准备挑秧担4至8担,令旗2面,猪头、全鸡、鸡鸭蛋、水果、灯油蜡烛、香炉等祭品祭器,就准备“开秧门”。
开秧门时,先“出秧旗”,即将秧旗由村里的文化站抬到村委会。抬时,每杆秧旗由4名男子抬、护旗,后面紧跟着唢呐和打击乐师6人、唱吹吹腔和小调的歌手2人,打霸王鞭的12至16人,抬摇钱树(一棵悬挂葫芦、铃铛、红绸的柳树,绕三灵时叫“花柳树”,是汉族的叫法,白族传统叫“摇钱树”)的2至4人,抬担秧的4人,且为2男2女,背秧的40人,法师一人负责祭祀,秧官1至2人全过程指挥。这样,长长一队村人,载歌载舞,热热闹闹,在火炮、香斋的迎接下,全体到村委会院子里举行祭旗仪式。
这时,法师将宣读祭旗文:
观音老祖上天堂,求得谷种济白乡。
年年丰产又丰收,安居乐业度时光。
今年又逢某某年,祭拜秧旗表心肝。
田公地母齐相助,求得稻谷装满仓。
祭完旗,村委会负责人向秧官授令旗、令锣,秧官接过了,这样唱:
我是周城的秧官,令旗令锣手上拿。
祭罢秧旗祭天地,田公地母笑哈哈。
风调雨顺又一年,全村老少同喜欢。
秧苗长得绿油油,穗头结得猫尾巴。
村委领导齐努力,经济生产几手抓。
自从今日开秧门,秋来户户粮满仓。
你会惊讶地发现,村委会的工作,与栽秧会自然融合,村干部的工作与民俗活动和谐共融。在轻松愉快的节庆活动中,全村团结互助,目标一致,心心相连,将农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可以说是周城的特色之一。
祭过旗,大部队就浩浩荡荡来到田主人家,主人家同样香花烛火祭品迎候。这时,法师会说:“公元某某年,周城村开秧门大旗进第某小组某某家,秧旗进家,满院生光,恭喜发财,大发大旺。”
接着,主人家为秧旗“挂红”,即在秧旗上悬挂一块长一丈六的红布,以示喜庆,大家一起敬旗,之后在主人家吃中午饭,吃罢饭,这才出发下田。
下田前,村里的周德会(洞经音乐会)要念诵吉文,并配以《南清宫》《原始腔》《普天乐》等洞经音乐;莲池会齐声诵经;秧官也要来一段吉文。
其中,莲池会的经文最有意思:
一穗谷子开金花,先养露水后养秧。
青枝绿叶保养住,甘露蜜水供养它。
保养谷子成熟果,做出斋饭敬菩萨……
念诵完毕,随着秧官一声“开秧门啰!下田栽秧啰!”伴着锣声,这才算正式开秧门,大家下田栽秧。周德会、莲池会在一边奏乐诵经,田里的人们则用白族调对歌、小调演唱,旁边有的人甚至唱起了吹吹腔。这样男女嬉戏,唱唱笑笑,人人欢喜。这时,秧官也不闲着,手持令旗,敲着铜锣,在一边催促人们快快栽秧。
夏天的大理万物丰茂,满目青葱,天蓝得浅浅的,云朵多为丝絮状,知了时不时热得唱上几段。几声雷响,一场雨来了又走了,彩虹便如大桥横跨苍洱之间。人们在如画美景之中劳作、歌舞、庆祝,无比欢娱,一副人与自然生生不息的赞歌,年年唱响在这片丰饶的田园。
栽秧快结束时,唢呐队就会吹起催秧调,秧官在调子里频繁催秧,大家一鼓作气,早早将秧栽完。栽完秧,人们还要在田间用泥巴和水互相打闹,玩笑够了才收手。
此时,秧官和田主人祭过田公地母,大家在田头一起吃饭,发洗脚豆。所谓洗脚豆,就是田主人焙炒的蚕豆,从中医的脚度来讲,栽秧时人们手脚长时间浸泡在水中,雨天又难免被淋湿,吃蚕豆,正好起到排湿的作用,可见白族是一个多么有生活智慧的民族!
吃完饭,所有人按来时的队伍顺序回村文化站,栽秧的人们休息,其余像村社干部、水管所的管水员、秧官、热心人士等,在文化站举行御旗仪式。然后,又分别到祺摩甸、前麻涧、海边龙王、山神庙、龙泉寺敬斋。
敬毕,人们聚集在田主人家,跳财神、唱大本曲、演出歌舞庆祝,主人家茶酒招待,同时给组织协调出力的人、栽秧的人包红包,18元、28元、36元、38元均可。歌舞、帮闲的人,只请吃饭,没有红包。周德会、莲池会的人,将支几百块会费作为劳务费。总之诸事无不周详,合情合理。差不多欢聚到晚上11点左右,众人才四散回家休息,一整天的栽秧会才算结束。这样的活动,要重复十来天,每天都栽主人家以及主人家周边的田块,直到栽完所有的秧田。
整个过程中,秧官需要调配的主要是哪些人哪天栽哪些田,其中绝大多数是互相帮忙的。极少数是因为外出打工、生病、家中没有劳动力的,就需要匀出人手来,给那家人栽秧,但流程都一样,绝不会因为那一家人没有劳动力而随便一些。总之全村人的秧都要按时、按质、按量栽完,秧官将终其整个栽秧过程。如果问杨麟老师有没有红包以外的报酬,回答是否定的,甚至会有点意外,怎么会?因为组织栽秧这样的事,是天经地意啊,与金钱不相干的。
栽秧会期间,家家都要杀猪,不然要上街采购很多猪肉,大办“栽秧饭”,全村人将栽秧栽成了节,呼朋唤友,喝酒吃肉,欢欢喜喜,年年如期。
最是拔秧小调婉转动人,情意绵绵:
走了九弯十八弯,来到田中拔小秧。
下田不信山泉冷,拔秧不怕虫咬伤。
一边拔秧唱小调,有说有笑心喜欢。
日子好过田中乐,赛过神仙过日子。
五月农忙好时光,白族儿女拔小秧。
左右两手齐头进,双手合一把。
妹是田中一枝花,哥是田埂一蜂王。
蜜蜂采花桃花样,寻找好姑娘。
哥是田中一行家,沟直墙平如绣花。
功夫不负苦心人,稻谷堆满仓。
花恋蜜蜂蜂恋花,田中意向结鸳鸯。
小秧插后秧苗壮,哥妹结成双。
这栽秧会,还会结出爱情的甜蜜果实呢!
杨麟,男,白族,1952年出生于大理市喜洲镇周城村,十多岁跟着村里的老艺人活跃于各项文娱和民俗活动,1989年以《白族青年》为题,荣登《云南画报》封面。作为周城的“秧官”,数十年来带着徒弟们以栽秧会的形式,组织完成全村的栽插工作,近年来收集整理出全套的栽秧会流程,并致力于栽秧会的传播。2016年,被评为大理栽秧会州级非遗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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