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德坤：将自己雕刻成梅园石匠

时至今日，梅园村的人们也说不清为什么老一辈喜欢种梅树，正如说不清为何他们擅长雕刻石头一样，只有村里大大小小的梅树，包括几株200多岁的老梅树，一年年花香如初，在每年最寒冷的腊月，飘荡在石雕匠人用铁锤、凿子与硬石比拼谁更硬的星星点点火花里。

当然是匠人更硬。

所以有了石基、柱墩子、石台阶、压檐石、石花台、石塔、石牌坊、石桥梁、石涵洞、石水坝、石照壁等建筑、园林里各负其职的石头，还有灶石、石盐臼、石米臼、石磨、石碾、石水缸、石猪槽、石灯台一类的生活用品，石狮子、十二生肖等吉祥兽，以及墓碑。它们在石雕匠人的铁锤和凿子打磨下，去掉多余的石块，渐渐新生成匠人心里的样子，一件件从石头里复活，拥有全新的生命。之后，它们的生命，或许比匠人、匠人的儿孙将更长久。

比如国家3A级景区剑川千狮山的3000多头石狮子，是梅园村的石雕匠人赋予它们生命，从此，它们的生命，都将比那些缔造它们的匠人、甚至匠人的儿孙更长久。

人生百年，一定要说梅园村的男人为何就得与硬石比硬，做最苦的活，那也许是命，因为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而不是别处，所以从父辈手中顺里成章地接过这个活儿，谋生，又生生不息，让滇藏公路旁这个叫“梅园”的村子，当车辆驶过的瞬间，车窗外林立的，是一个又一个上空飘荡着白色粉尘的石厂，石厂里林立着成型的未成型的石头，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购买、订制各种石器的地方。

段德坤就出生在这里——剑川县金华镇梅园村，那是1966年。之后1982年初中毕业，16岁开始跟随叔叔学习石雕，因为他出生时父亲段木本已经60多岁，教不了他了，不过石雕技艺在他们家族中代代相传，和叔叔学也是一样的。往上数，他们家的匠人，数得出姓名的，到他这一代，已是第7代。过去，梅园村的石匠还常约着“走夷方”，去到保山、腾冲、缅甸上门给人家做活，南方经济活跃，活计相对多些。

3年出师，学够了基本工，段德坤随后又和村里的李灿先等老匠人进行学习，加上自己的思考和实践，打得一手好石头。他的石雕，整体造型优美，形神兼备，立体感强，远近闻名，村里90%以上的石雕匠人都跟他学过，从头到尾教出的徒弟，有三四十个。早在2007年，段德坤就被评为梅园石雕省级非遗传承人。

说起学石雕的经历，段德坤最难忘的是最初的半年。一开始学，不敢用力，也使不出力气。两个月后，锤子的力量加大了，不小心就会打偏将铁锤砸到左手虎口上，这样两个月到半年之间，整个左手虎口附近，血肉模糊，一块好一点儿的皮子都没有了。谁心疼你。天蒙蒙亮又是新的一天，又得生火，拉风箱，将炭火鼓吹得红彤彤的，将凿子、錾子的头部放到火光最明亮的地方，化软，拿出来打尖，淬到冷水中，这样才够一整天用。有时候遇到特别硬的石头，一天要打钝四五十个凿子呢。

淬好所有的凿錾，炭火上烧好水，泡下茶，师父才会起床，指点着，怒着骂着，开始和石头们拼命的又一天。对于初学者来说，最基础的功夫就是把一块石料打成方正平整的石块，之后学的东西就多了，比如用两个竹片、一只墨斗，以画十字墨心的方法，定水平线。这个段德坤讲得很仔细，又拿实物演示一遍，他讲得很清楚明白，遗憾还是没有弄懂，可知那些徒弟学起来有多难了，又不敢多问，天天和硬石比硬的师父，火气不大都不行……

3年出师，之后与石头打打拼拼，一晃眼就32岁了，那是1998年，剑川县千狮山项目启动，段德坤等一大批匠人参与雕刻石狮，一打就是3年。最普通的石狮子，按米计，400元左右一米；箐底下大一些的石狮子，约3600元/只。打完狮群，狮王又打了3年。狮王高25米，由县里的一位退休老师大致画好图纸后，石匠师傅们二三十个一起，这边几个、那边几个地打磨，技术好的打头脸，不太好的打其余不显眼的部位，最终合力完成。

说到石狮子的造型，段德坤强调，刚打狮子的时候，中国其实是没有狮子的，都是根据想象、美化来完成的工艺美术狮，汉、唐、元、明都各有风格。像千狮山上的千狮壁，就集中了9个朝代风格的狮子。狮分公母，公狮子张嘴，口含绣球，母狮子要么踩着一只小狮子，要么和小狮子玩耍。至于公狮子口中的石绣球，很多人好奇，是怎么装进去的——其实不是装进去，而是一点一点凿出来，打磨圆润的。普通人无法想象那是一件怎么样与石头比硬的同时，如何比巧的活计。

“和山东、福建一带的石狮相比，总体而言，剑川的石狮要温和一些，不像外地的狮子，非常凶猛。”段德坤总结。

段德坤是在1994年前后昆明的动物园里看到活狮子的，他对此认真研究了狮子的骨骼，仔细观察静坐、起、卧时的整个骨骼动态，加上平时用心看图纸，精心琢磨各地石狮子的异同，他的石狮子尤其传神。不仅石狮子，他打制的孔子像、关公像、观音像、十二生肖、麒麟、大象，等等，无不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值得细细品读。

打制的过程，大同小异。首先要根据石材的大小，参照打制形体的比例，修掉多余的石头，叫修初胚；其次打出大致轮廓；接着在轮廓上画细节，打“粗荒”；最后细修，完成作品。

说起来容易，那一天天风吹日晒、星火喷溅、大汗淋漓的艰辛，非生活所迫、非一颗坚毅的心，无法承受。光承受还不够，还得有灵心慧性才能让那些石像一件件复活。所以那个下午，当我和学生毛头请段老师站到他的作品前，有老子、孔子、观音、弥勒佛、狮子，他们站在一起，有种恍惚是他自己，也似乎早已成为雕像：古铜的肤色，憨厚隐忍的笑容，蓝衬衣灰裤子下半旧的皮凉鞋。岁月早已把他打磨成一位坚韧不屈的石雕匠人。当他在雕刻各种雕像，岁月却在无声地雕刻他。所有的石雕都是用来铭记的，他早已如同石雕，说不朽有点过，但那种生命中闪光的质感，总是一样的。

今天，梅园村的石雕看起来越来越热闹，各种切割机进驻，角磨机、电磨具、气动铲、电气锤渐渐部分代替人工，但更多的，还是需要一锤一凿地来完成，一如既往的辛苦。现在普通石匠的工钱，差不多三四百元钱一天，学徒2500至3000元每月。年轻一代都不愿意学石雕了。因为除了辛苦，打石头扬起的粉尘伤肺，很多石雕匠人还落下了腰椎上的职业病。

更有意味的是，这些年，市场上订制得最多的，是墓碑，再有，就是花台、石狮和水缸。墓碑从五六百、七八百元一块，到十二三万元一组，成为梅园石雕的最大用途。也不知是大材小用还是小材大用了。

2015年，段德坤成立剑川县和盛石雕工艺有限公司，员工178人。

“目前梅园村打墓碑的非常多，打起来简单，个个都会，请工人也很方便，别人要什么就打什么的很少。”段德坤说：“下一步，我想把重点放在工艺品和艺术品上，加大石雕的艺术含量，而不仅仅是一件体力活。”

段德坤，男，白族，1966年生于剑川县金华镇梅园村，全村精于石雕，段德坤祖上世代以石刻为生，有记录的传到他是第七代。段德坤16岁随叔叔学习石雕，参与了剑川千狮山雕刻的重要工作，其石雕技艺精湛，所雕无不形神兼备，2007年被评为梅园石雕省级非遗传承人，2015年组建剑川县和盛石雕工艺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