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家有一道正门,一道后门。正门上方悬一块木匾,上书五字:张仕绅故居。后门上同样有一块木匾,上书六个字:白族扎染世家。
张仕绅是张翔的爷爷,大理民族扎染厂厂长,2007年被评为白族扎染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从他到儿子张人彪再到孙女张翔,扎染代代相袭,是名副其实的白族扎染世家。
扎染是通过对白色土布进行绞扎之后、用板蓝根枝叶制成的染泥浸染而成的花布,其未绞扎的部分为蓝色,绞扎的部分因为被紧紧绞扎,染料进不去,保留了土布原有的颜色,从而呈现蓝白相间的图案,朴素大方,是大理特产之一。据周城一些老人讲,扎染在周城已有超过500年的历史,早在明清时期,大理白族地区的染织技艺,就已经名列全国,染布行业较为繁荣,在离周城不远的喜洲,至今还保留着“染衣巷”这样的地名。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周城扎染是整个村子的主要经济来源,10人之中,就至少有7人从事扎染,还有3人赶马。更多殷实的人家,是既种植板蓝根,又扎花染布。全村都种植板蓝根,不做扎染的人家会把板蓝根卖给扎染作坊,房前屋后、田间、山地里大片摇曳的板蓝根是周城人抹不去的时光记忆。
张仕绅1940年出生于大理市喜洲镇周城村,生在扎染村,长在扎染村,生命浸透扎染的颜色。
回忆起爷爷,张翔眼前首先浮现的是这样的场面:周城的路边、田埂上,晒满了扎染布。那是人们用背篓将染好的扎染布背出去晾晒,晒好了再背回来。青葱的田野,蓝白相间的扎染布,头顶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风和日丽,背着扎染布的人们来回穿梭于田野,高高兴兴地将布抖开,一块块摊平,再将晾晒好的扎染布收拢,叠好,背回村子。他们的欢声笑语,总是赛过了村间婉转唱歌的鸟儿,而村里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白族小院一角,围坐在一起扎花的人们,飞针走线之间,低低的说笑总是那样温暖,让人充满怀念。
那时候,张翔很少见到爷爷,因为除了睡觉的时间,他都在“蝴蝶牌”大理民族扎染厂忙碌,印象中大家都还在睡觉的黎明,五点钟,爷爷就早早地起床,开始调配染料,七点,工人们上班,每人提一桶爷爷调好的染料,就开始一天的染布工作。此时,爷爷就辗转于工人之间,指导他们染布,同时处理厂里各种各样的事务,直到天很黑了,才回家休息。
说到板蓝染泥的制作,张翔一笑:“看都看会了!”
板蓝正是今天用来制药的那种板蓝根的枝叶,在周城,一年种两次,农历三月和八月,三月种下的,当年十一月即可收割,八月种下的要次年十一月才可收割。一年收割一次,连杆带叶地割下,在冷水里浸泡10多天,之后将杆和叶子捞掉,按比例加水和石灰,每天早晨拿木棍敲打100来下,直到起沫,之后发酵半年以上,等水蒸发掉,染泥就制成了,从此用水浸泡着,十多年都可以用。
说起染泥,还有一个让人唏嘘的故事。那是在1963年,扎染成为“资本主义的尾巴”,不仅地里的板蓝根被铲除,家家户户染布用的木桶都被踢了个底朝天,周城人的宝贝染泥不仅被销毁,还被泼上大粪。板蓝根没有了,沉淀几十年的染泥也没有了,周城人今后的生计怎么办呢?当时担任生产队会计的张仕绅,与生产队长和技术员悄悄商议,决定将染泥“偷”回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三人拿上工具,轻手轻脚,将黄粪扒开,一捧捧抓回染泥,抬回去藏在村民家中,直到风头过去,重新染布时,派上了大用场。事实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村里都是偷偷摸摸地染布,在村民隐蔽的后院偷偷栽种板蓝根,偷偷制作染泥,偷偷绞扎,偷偷晾晒,直到有一天这些技艺传承在光天化日之下……
染泥制好,就可以染布了。扎染大致要经过画稿、型雕、印花、绞扎、浸染、干燥、检查、水洗等工序,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绞扎,即在印制好花纹的棉布上,采用缝合、卷合的方法,拿线和针对布匹进行扎花,过去为了促进线的滑动和增强韧性,还会在线上抹蜂蜡。今天的棉线经过改进,已不必抹蜡了。
不仅棉线无须抹蜡,今天,周城的布都不再晾晒在田间,而是以小作坊的形式,晾晒在各家院子里。
更严重的事实是,靛蓝粉以其低成本,冲击着传统板蓝制作的染泥。以1.2米长的桌布为例,用靛蓝粉只染一次,一天就可以染成,市价约35元;用板蓝制作的染泥染制,一天只能染两次,要反复染十几次、一周左右才能染成,加上制作染泥的成本,价格要翻5倍左右。这样,和他们批发扎染产品的商家,就会选择靛蓝粉染制的便宜货。为了顺应市场,求得生存,张翔的做法比较折中:市场需要什么,就生产什么,先活下来,再求传承和发展。
“虽然染料不一样,但扎染的核心工艺扎花,这一技法没有变。” 张翔这样解释:“况且,一些比较复杂的花样,如果用染泥反复染制,有被染花的风险,所以还会用染泥加靛蓝粉的做法,一次染成。”
在张翔家的楼上展厅,悬挂着一幅《麒麟图》,是7年前,爷爷和父亲一起设计,由母亲、张翔和村里的一位阿姨一起扎花染成,用的就是染泥和靛蓝粉混合的染法。整幅作品细腻生动,富于变化,祥瑞之气逼人,是不可多得的传世之作。当时,一共扎染了3件,1500元卖给美国客人一件,作为展览送给璞真扎染博物馆1件,仅留1件。
“当时那些老人都还在,以为扎这样的作品简单,不料现在非常难了。” 张翔感叹:“太复杂,像我这样年轻的,都常常扎得眼睛花到看不见,再要扎染这样的作品,难度非常大了。”
张翔1988年出生于周城村,2008年大理二中毕业后,回家染布,两年后,觉得小伙伴们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唯有自己,整天沉溺在又脏又苦又累的扎染里,不仅穿得黯淡,双手伸出去都是蓝的黑的极其难看,于是决然离开扎染行业。
之后,结婚。
之后,生子。
之后,随夫家在外地工程项目上帮忙,计计账,给工人发发工资。中间也曾不间断地在娘家帮忙做一点简单的扎染工作,但时间和数量都很少了。
2016年对于张翔来说,是一个转折之年。这一年,爷爷张士绅去世。张翔回大理,在永远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细细整理爷爷留下的扎花图谱,一件一件,一幅一幅,在这个过程中,猛然发现它们的珍贵,那种再不整理就会跟着爷爷的去世消失不见的凝重,让她幡然醒悟!
这一年起,张翔放下了工地上的轻闲工作,回到娘家,和白族扎染市级非遗传承人父亲张人彪一起,带着14个家族成员,于2017年组建大理州仕绅扎染技艺开发公司。农闲时节,村里都有三四百人给他家扎花,一个月的扎花人工费,近3万元。扎好花收回来浸染,压货待销,因为农忙的时候,就没有人给他们扎花了。在他家的销售中,有10%出口日本、韩国,50%来自各种订单,40%为批发销售。
2018年,整个公司营业额为60多万元。而爷爷的时代,出口占到60%以上,1995年,大理民族扎染厂光利润就在150多万元。后来厂子以出口为主的销售锐减,甚至倒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扎花人工工资上涨的幅度,远远超过了成品市场价格的涨幅。
在张翔家,还有一幅《京都倒影图》,是爷爷和日本客商共同设计完成的。那时候,扎染在日本非常受欢迎,有一次,日本客商在厂里考察时,怀疑染汤里是否加了化学原料。张仕绅从染缸里舀了些汁水,喝了几口,哈哈一笑说:“看,没毒吧!”从此博得客商的信任,达成了多年的愉快商贸合作,而那幅《东京倒影图》,恰是这段历史的美好见证,让张翔在讲述爷爷的故事时,一遍遍重复向客人提起。
接手爷爷的扎染后,张翔做得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国家30万元项目资金帮助下,从爷爷留下的9000多个扎染图谱中,整理出2000个图谱。因爷爷留下的图谱都是照片,所以,整理这些图谱,首先要将它们放大,其次绘图,再制模,最后扎花、浸染。其中的一些针法,比较复杂,需要和村里的扎花能手一起研究、复原。
就针法而言,过去只有小蜜蜂、平缝、折缝和豌豆花4种,后来,才渐渐有了马齿花(又叫城墙)、蜘蛛花、合下缝、串梅花等;就内容而言,扎染无非花鸟鱼虫之类的吉祥图案,难的是一些创意图案,比如葫芦代表的寓意,再如《麒麟图》《京都倒影图》一类作品的创意和扎染技法。这些,也正慢慢被张翔和她的团队,在爷爷的基础上发掘、整理、创新。
“我现在就是后悔当时读书太少。” 张翔略显迷茫地说:“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一定努力将爷爷的扎染技艺用心传承下去,力争将过去出口时扎染上写的‘中国制造’,改写成‘中国创造’。”
张仕绅(1940年至2016年),男,白族,出生于大理市喜洲镇周城村,1987年任“蝴蝶牌”大理民族扎染厂厂长,对板蓝染料的制作、扎花技法、花样创新等白族扎染的传承、弘扬作出重要贡献,2007年被评为白族扎染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张翔,女,白族,张仕绅之孙女,1988年出生于周城村,2008年大理二中毕业后,回家从事扎染制作,2010年至2015年不时间断,2016年爷爷去世,在整理爷爷留下的图谱中重新激发对扎染的热爱,从此带着家族亲友一心扑在扎染制作和传承中,2019年申报白族扎染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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