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7日
星期六 中雨
洱滨村记
小树林之北,湖堤被村庄阻断。我们只得放弃湖岸,从环海西路走进村子。与城市紧邻的洱滨村是一个现代气息很浓的村子,一幢幢水泥楼房高高耸立,村道笔直,两边的小巷整齐划一,又互为对称。说实话,我一向很是羡慕这样的湖边生活。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特别是村落四围的小田园里,此时一色绿意,春韭、豆尖、莴笋、花菜、蒜苗、芫荽……一派田园闲居的景象极是可人。可此时天气阴沉,田里正趁着一丝凉气栽葱种椒的老人却似乎毫不为奇,依旧头也不抬地精耕细作,顿让这块土地多了一种与世无争的真意。而让人感叹的是这一两分薄田,也只有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才肯如此花时间、费力气,精心侍弄,借此守望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
远处大面积的土地被集中承包给了花卉和苗圃园主。正值三月阳春,樱花开得正茂,清风徐来,则又是一种缤纷烂漫之象。村边那些由老人们耕作的小田则一块一块,细碎得好似孩子的玩具拼图一般,走近一看,田底仅铺上一层薄薄的锯末。这情景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一再强调的“土地伦理”:“土地不仅是单纯的土壤,也是一种能量的源泉。这种能量从土壤流出,流经植物、动物,最终流回土地,不停地循环。”但是,“当土壤中的能量或稳定土壤的有机物消失了,那么土壤的形成和流失将会入不敷出,土壤侵蚀因此出现了。”
可如今我们却忽视了这个稳定土壤的能量循环过程。而且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在畜牧业逐日递减的当下农村,洱海周边被视为无公害的有机圈肥几乎不复存在。雨果曾说:“我们花很多很多钱,派出船队,到南极去收集海鸥和企鹅的粪便,却把唾手可得、不计其数的肥料抛进大海。世上浪费的人畜粪,若用到地里,而不是抛入水中,足够养活世界上的居民。”(《悲惨世界》)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就来自洱海边的村落,说起早年父辈们种菜,记忆最深的是村里常会派船到下关城区的公共厕所拉粪,有时甚至会因为几个村落的纷争,大半夜里在公共厕所斗起群殴。可不多几年间,城市里几乎所有的公厕都改为水冲模式,雨果一百多年前的遗憾依旧还是遗憾,而那些类似路遥《人生》中的抢粪情节,最终也都成了老人脑海里的遥远记忆。
市郊的田地可谓寸土寸金,同时因为科技力量的加入,让一小块菜地甚至能够一年几熟。一年前到省城朋友家做客,见他在厨房忙弄出几个菜上来,竟有些骄傲地告诉我:“几把辣椒是露天种的!”这种炫耀对于来自农耕地区的我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可也就是这几天,我终于有机会到达向往已久的华北平原,连续几天行驶在连绵千里的高速公路上,眼前呈现的几乎都是塑料大棚,在阳光下生长的作物少之又少,我才顿悟朋友的弦外之音。然而硬要让我对一种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改变态度,甚至要对几把“阳光下生长”的辣椒感到弥珍、感慨、惊讶或者赞叹,我实在有些不适之感。但无可争议的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常态。就比如我们沟渠里已经没有了俯下身子就能喝的水,田里也找不到擦擦泥土就能吃的瓜了。
村落周边的房屋交通便利,便也成了一些外来户租住和经营的首选。我看到好几块用简易墙围着的空地,里面各种垃圾堆集如山。在我老家村子,有一个从贵州来的倒插门女婿,据说就在这里租用一个院落干起了废旧行当,记得他曾从70多公里外的洱源乡下把满满一三轮摩托的塑料瓶子拉到下关。穿山过水,路途的艰难我无法想象,但他艺高人胆大,并且非常勤谨,在村里有极好的口碑。但去年底,他在另一个县做路边广告牌的时候,被一个女司机给撞死了,留下四个女孩,大的读四年级,小的才两岁。一家老小回来匆匆办了丧事,又锁好门回到城市。过年回村,我只看到他家的房子动了些木土之事,把大门改了个方向。此时看到一个废旧场门口几个玩游戏的孩子,让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得一身泥巴,却没有扰乱他们快乐的游戏,我真想知道,他们之中是否会有他的孩子?
环海西路是为车辆修建的,但我们却不想循着路走,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洱海。然而走进村巷却感觉有几分压抑,因为两边的房子建得太高,虽然还保留了瓦顶,但却缺少了乡土之气。狭窄的天井已经没有了植花种草的地盘,所以一些盆栽的花木被摆到了沿路的门空里。除了房子,狭窄的村道里几乎看不到树。好不容易在拐角的空地,看到一棵被割了顶的细叶榕,盖住下方的半张石桌,给老人们一个纳凉说话的地方。村道可以直通洱海,但到了湖边即是尽头,左右一条条近在咫尺的小巷却无法互通。在一个角落里窥视一番沉寂的洱海,狭窄的视野同样让人感觉沉闷。湖边一个个小院,远远看去十分闲静,可真待我们走到旁边,却只听到里面一阵狗的狂吠。
原路返回,三五步又可通到另外一条横向的村路,我想我们此时正与湖岸平行前进。房子的遮掩是看不到洱海的,但时不时会有一些墙体斑驳的老房,土墙里有许多海螺和贝壳,还有一艘早已废弃的木船摆在路边夹角,盛满泥土种植的蔬菜,却也因为缺水而完全干枯。船和泥土都喻示着我们此时就行进在一个湖畔村落,只是这个村子似乎早与渔业无关了。封湖禁渔和保护洱海,让沿湖的居民只能另择他业,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因为洱海不止是我们的洱海,还是子孙后代的洱海。
村道里出现一口老井,光滑的石沿,让人体悟到了岁月的沧桑。我想此地沿湖,井水应该不深,但来到井沿一看,居然不下五六米。从干净的水面可知,这绝非一口废井。此时正好一个年迈的老奶奶提着吊桶躬着腰向井边走来,放绳、扣捅、汲水、提绳、取桶,尽管动作有些缓慢,却让我有机会看到一次完整的汲水过程。老人提了水便继续躬着腰往回走,走不远还当街放下水桶歇了数秒。我很想问她这水是否还可以喝?我甚至想象着她可能会给我讲一个关于井水煮汤或是泡茶的故事。可我还来不及赶上去,她却又提着水桶继续往前,一拐弯,大青树下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村集。老人把水倒进盆子里,七八尾活鱼顿时就游得极是畅快了。
集市是我们判断一个村庄大小的标志。我老家村小人寡,买菜都得到县城或是乡集。眼前的村集却足以和我们的乡集相媲。村集一般都习惯为下午开街。时间尚早,水泥架边虽然有了许多小摊小贩,只是还没有顾客。沿路走过,生蔬熟菜,种类繁多,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发散出馋人的肉香。路过村集,左拐右弯,新建的村落似乎成了同一种模式的复制,无了新意,继续往前差不多一公里,眼前才又是一番柳暗花明。
出村后就是一道拐弯,一辆车子从上面飞快地驶过,扬起一地灰尘,随风而来的却是一阵甜甜的雪花膏香味,让人想到了葡萄汁或是雪梨汁的甜香。但在空气清新的洱海之滨,这样的气息却让人作呕。村前一个风景旖旎的柳岸,还真是车辆不断,人流如织。阴沉的天色忽然间又会云开雾散,耀眼的阳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但沿岸的柳树依旧是一道动人的风景。我决定不戴墨镜直视这一面湖水,我要认真细致地看清阳光下的洱海。轻风徐来,水波不兴,我在阳光明媚的湖边闻到了淡淡一阵水的腥味,心里便是一种难言的亲切,如同面对我最温情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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